第七章四年一瞬,斯人如旧(4/5)
丁延这个人,可说是从生活的贫贱和生存的搏斗中赤脚走出来的,习文尚武,以胆量行事,以情义交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种一穷二白纵横商场的草莽精神在他身上可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性格在全然是文人的创始人团体中是非常重要的,生死关头往往是丁延一锤定音。
就好比很多年前公司尚未上市之际,有投机资本看中了日益崛起的媒体行业,想通过做上市的方式赚巨额回报,至于公司会如何则不关他们的事,搞资本投机的人又是忽悠中的精英,最擅长的就是把死人说活,《华夏周刊》的三位创始人被说得动摇不已,对上市毫无概念的董事长觉得“大概是个公司都要去上市的”,正要答应之际硬是被丁延拦了下来。日后证明,丁延的强势之举几乎等同于救了公司一命,那家投机资本放弃《华夏周刊》后转而去搞了另一家传媒公司,很快就将好好的一家公司搞成了一个专供他们玩弄赚取巨额报酬的壳。
此时的丁延,眼神灼灼地盯着来人。
他明白,能将《华夏周刊》内部不为人知的关系,理得清清楚楚的人,作为对手,不好惹。
丁延沉声开口:“不知钟文姜小姐何时方便,不如拨冗坐下一谈?”
特助有礼地笑了下,“等收购要约向外公布后,您自然就会见到钟小姐。”
唐劲是在一个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再次见到钟文姜的。
这天他有事缠身,和几位资方大佬共同看上了同一个猎物,于是拿出风度,坐下来先谈一谈。大家合作一起拿下还是灭了对方单独拿下,全看会谈结果。
这一谈,就谈了近四个小时。
走出酒店时已是晚间九点,大佬们明白这年轻人背后是什么身份,迫不及待想要拉他去酒吧,喝酒、把欢、交朋友,唐劲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他满脑子都是家里那货,他不在家陪她吃饭,不知她一个人又飞出去到哪里浪了。
唐劲拿出手机想打电话回家,一抬眼,酒店大堂台阶下,一个静立等待的身影刹那间令他停住了动作。
天气已入秋,又下着一场雨,温度骤降。
四年一瞬,斯人如旧。
她还是很怕冷,在初秋的天气里已穿上了厚风衣,撑着一把骨节分明的黑伞,像等一个命运似地等着他。唐劲莞尔,在雨天记得要撑伞了,这情景令他愉快。毕竟他还记得,当年她在暴雨中等他,为表诚意,不惜以淋雨数小时为代价,最后见到他时已经高烧,弄得他没办法,亲自照顾了她一宿。
时光过去四年,她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将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来,直直垂着,这是一个放低姿态的动作。他当年的那一恩真经用,四年的时光竟也没能让她消耗完。她向他微微鞠躬颔首,声音悦耳至极,“您好,好久不见。”
一个很特别的故人。
唐劲走下台阶,笑容有礼,“特地在等我?”
“是。”
“钟小姐如今身价今非昔比,将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不知多少人会扼腕。”
“您有意避开我,我又要见您,除了拿出诚意来等一等,我想不到别的好方法。”
唐劲笑了,有些为自己开脱的意思,“没有特别想要避开你。”
“在新加坡,您连我的一点心意都不肯接受,我就把它当作是您要避开我的意思了。”她为这件事有了很多失意,但见到他,她的失意就全数被她很好地藏起来了。女为悦己者容,旧时候的人真是厉害,几个字就把一件那么复杂的事讲得这样清楚:“当然,今日您说,您没有这个意思,我也会很愉快地信。”
唐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开门见山:“找我有什么事?”
她涌起些勇气,看着他。
这一刻他就站在她面前,拉开一个适度的距离,不太亲近,有一些疏远,开口就是那一句“什么事?”。她心里有一些稚嫩的疼痛。他真是厉害,一开口就跳过了叙旧,一开口就将她的久别重逢做成了谈公事,将她的儿女私情变成了无性别的职场洽公。
他设了关卡,她的七情六欲,进不去。
她深吸一口气,将洽公的态度调动了起来:“‘金中’资本下一个在国内的收购目标,是《华夏周刊》。明日就会对外公布收购要约,我们初步与对方做过了接触,得到的回馈是拒绝,所以这一次的项目,大概率会演变成媒体眼中的‘恶意收购’事件。今晚我亲自在这里等您,是不希望您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件事,我亲自讲给您听,误会也会少很多。我多少也会有一些私心,希望我们的这一个项目,不会对您造成困扰。”
唐劲认真地在听。
听完了,他的表情并没有意外,只有些得人尊重的莞尔。于是她不免有些困惑,在他面前她始终落了下风,他的每一个反应都不在她的预期之内。
她声音很轻:“您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觉得我会问你什么呢,或者说,你认为我会困扰什么呢?”
她看着他。
有一秒的瞬间,她扔掉了“故友”这一层外衣,动用了“女人”这一个身份,看了他一秒。
她声音温柔,仍掩不住一丝羡慕与失意,“我知道,您太太正供职于《华夏周刊》,并且,您太太和公司之间,彼此情深义重。”
唐劲顿时就笑了。
真是一位厉害的小姐。她是将一个商业事件当成未来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来预防了,在即将而来的大战开始前,先到他这里讨一个情分来了。一手洽公,一手动私,公私都要做到两全,是要有这样的周全与手腕,才成就得了如今如日中天的钟文姜。
“钟小姐,我想你误会了。”
唐劲不疾不徐,将公私混为一谈的局面清理出一个干净的样貌来,“我太太和公司之间的关系,那是她的工作,是她的事。她是独立的个体,她会有她的抉择。至于你担心的,无非是我会不会徇私插手。我这么讲好了,即便我有讨她欢心的意思,想插手,她也是断然不会肯的。或者,我换一种方式来讲好了,撇开苏小猫不谈,若我存心要插手,你来找我,也是没有用的。”
很多日子以后的钟文姜常常会想,后来对那个叫苏小猫的人有那么多的不能原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后来她终于承认了,就是在这时候,在唐劲讲这一席话的时候。她第一次见识到他讲情话的样子,明明什么都没说,“向着她”三个字已经那么明白地说在他话里了。
感情的事当真是古已有之。
心有所属,为时已晚,人生悲惨不过如此。
她还没有说出口,就明白,说不说都是一样的,都改变不了唐劲仍然向着苏小猫。
“金中资本”快、狠、准的行事风格再一次高调展现在公众面前。
隔日,一纸要约收购被公布于众。
收购对象:华夏周刊。收购对价:22元/股。收购股份数量占被收购公司总股本比例:30%。收购总金额:48亿。
要约公布,舆论哗然,金融、传媒两界同时被引爆。
这是一份,条款中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能被拿来大做文章的收购要约。近年来“金中资本”东山再起,坊间传言被钟家大小姐盯上的标的,拿下的时间最长不超过四个月。而似乎就像是要让这句话成为事实,“金中资本”近年来出手的迅速、眼光的精准,无一不在对外宣称一件事:各位的传言,是对的。
尤其是在收购华夏周刊这件事上,钟文姜所表现出的凶猛与精致更是近年来少有。钟文姜要30%股权,并不像其他金融家那样按部就班、拾级而上,她年纪虽轻,却已是经历过巅峰、破败、践踏、再崛起的人生,这样的历练下,其胆量与格局远非同龄年轻女孩所能比。在双方终于见面坐下会谈时,钟文姜开门见山,一句话就将场面控在手中,将死了在场所有人:“要约收购中的所有条款,各位都反驳不了。因为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明白,我提的条款中所给出的对价,是你们辛苦一辈子也可能达不到的期望值。”
纵然没对这个年轻却心狠手辣的大小姐抱任何期望,但这一句挑战人底线与自尊的话放出来,还是让在座不少元老都有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冲动。
只有丁延是一个例外。
他明白,遇强敌,永远不变的法则,是冷静。
丁延放下面前这一份要约,白纸黑字,条款列得相当漂亮。钟文姜的野心和漂亮,有时候是同一种表现。
“钟小姐,”他双手交握,放在会议桌上,声音平静:“如果我告诉你,本公司并不在意你所谓的期望值,而在于股权完整,不容人侵犯呢?”
钟文姜微微一笑。
“丁总,”她迎上他的目光,与他对视,把话说得敞亮了一半:“我想,是您应该先好好问一问,你所谓的‘不容人侵犯’,究竟是您的意思呢,还是全体股东的意思?您想要股权完整,其他人也许并不这么想。现代公司经营理念中的股份制,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此了。”
丁延脸色一变。
他视线一扫,几乎带着厉色。令他心里震动的是,与他视线接触的几位股东,都低下了头,刻意躲避了他无声的追问。
他们不再与他同一战线了。
钱的诡异之处,在这一刻释放了万丈魅力。你可以拒绝它,但你不可以令旁人同样拒绝它。
商场上的一员老将,在资本界的一位年轻小姐面前落了下风。丁延的中年之旅,在这里出现了一笔意外的折损。
唐劲临时去马来西亚出了一趟差。
短途差,时间不长,临回国前被合作方拉住,请了一顿海鲜料理。即便对待料理挑剔如唐劲,也不得不承认,马来西亚这一顿海鲜的品质绝对上乘。唐劲在餐饮间隙不忘吩咐助理将这边的海鲜采购一点,用最短的时间空运回去,保证品质。合作方抢着要替他办妥这事,唐劲分寸适度地拒绝了,只说是私事,就不劳烦各位了。对方一看就知有戏可看,凑近身试探问这是给谁的。唐劲也不掖着,爽快地告诉对方,家里有一位苏小姐,不好好吃饭,不肯让人省心。合作方顿时就笑了,敢将私人感情如此挑明地说出来,可见是真的动了真心,被那一位苏小姐吃得死死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