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柔肠断(2/2)
云埔哽噎着道:“真过不下去时,可卖里头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
曲陵南睫毛一眨,泪水滑了下来,却咧开嘴笑道:“你担心些什么啊,左律要敢不管我饭,我能将他禹余城闹个天翻地覆!”
“嗯,傻丫头,你记得天大地大,管好自己吃饱穿暖,练功不辍最大,其余的,管他娘的。”
“那是自然!”
云埔哑声道:“我走了,你师傅看样子也想嘱咐你两句,记得狠狠敲他竹竿。”
曲陵南笑了,重重点头。
他回头还想说什么,却终究长叹一声,驱着蒲团迅速飘远。
孚琛走前一步,低头看曲陵南,想笑却笑不出来。
“别笑了,师傅。”
曲陵南道。
“为师,可没别的给你。”
“晓得,师傅你向来抠门,”曲陵南笑道,“我习惯了。”
孚琛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哑声道:“对不住……”
“莫要再说了,”曲陵南伸出手,握住他的,问道,“我若不去,师傅难不成有更好的法子?”
孚琛摇了摇头。
“那不就结了。”
曲陵南吸了吸鼻子,冲他大大绽开一个笑脸,道,“换成我做师傅,也只能寻最好的解决办法,既然我去了大家都好,那便我去吧,没啥大不了。”
孚琛深深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如小时候一般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想哭便哭吧,师傅不笑话你。”
“哭又没用,哭来作甚?”
曲陵南伸手环住他的腰,带着笑道,“师傅,你要好好的。”
“青玄功法这些年你虽无太大进展,然到底有根基在那,为师好歹能放点心。”
孚琛道,“大典那日,师傅会亲自送你,一切都安排好了,莫要怕。”
“嗯,我不怕。”
孚琛松开她,柔声道:“你身边有上古灵镜福佑,一般状况皆能保平安,但禹余城高手如云,你又莽撞,万一惹恼了圣君,千万不可当面顶撞,甚至不自量力与之动手。
师傅与你说的,要牢记在心,左律修为深不可测,便是他身负重伤,魂魄不全,要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切记不可硬碰硬,懂吗?”
曲陵南点头道:“我又不傻。”
孚琛拉起她一只手,掀起衣袖,露出玲珑细致的手腕。
他手指一动,一段殷虹的丝线骤然出现。
孚琛低头仔仔细细在她手腕上结了一个复杂的结子,输入灵力后,那结子金光四溢,片刻后隐入不见。
孚琛看着她的眼睛,哑声道:“陵南,师傅没什么可给你,哪怕你有危险亦无法飞快赶赴你身边。
只有这根保命的红绳,结了飞天遁地的法诀于其中,一旦到性命攸关之时,你只需咬破指尖心头血涂抹其上,法诀顿显,无论你身在何处,它皆能迅速将你送走。
但这法诀只能用一次,且为师修为甚浅,无法预料你一启动此诀,会被送至何方……”
“可若有那一天,不管我跑到哪,师傅你都会寻来,是不是?”
曲陵南问。
孚琛沉默不语,过了良久,方慢慢点了点头,随后,他伸出双臂,再度用力抱了抱曲陵南,贴着她的鬓角低语道:“对不住。”
曲陵南觉着师傅完全没必要对自己讲这三个字,离开他是很遗憾,然留下来又如何?
事情纠缠如乱麻时,总得有快刀一劈的勇气。
虽然这一刀劈到心里。
后来师傅就走了,曲陵南凝视他的背影衣袂翩然,宛若仙人,她看得潸然泪下,再明白如何做方是最好的选择,可心里仍然不舍得。
不舍得是因为明白何为珍惜,更是因为明白何为无法珍惜。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而听见清河在她怀里道:“主人,清河有一话,说出来定然会令你伤心,但不说,恐日后你会更伤心,清河进退维谷,明知你要有两样伤心,却不知如何是好,请问主人,清河该怎么办?”
曲陵南擦擦眼泪,问:“什么两样伤心?”
“是。”
清河于她怀中跃出,现出身形,目带悲悯道:“两样伤心。”
“说。”
清河长长叹了口气,问道:“敢问主人,令师传你的青玄功法,可与青玄仙子有关?”
曲陵南点头道:“师傅是这么说。”
清河目光愈发不忍,却不得不问道:“敢问主人,那青玄功法乃青玄仙子毕生功法精髓,玄武大陆人人趋之若鹜,为何你师傅获此至宝,却不自己修炼,反而单单传给了你?”
曲陵南狐疑地道:“那是因为师傅乃罕见单系火灵根,修炼青玄心法与他无益,我却有木灵根,师傅疼我,他讲我的灵根资质与当年的青玄仙子一样,盼我以她为榜样,进取不殆,故才将这么珍贵的心法传我。”
“你师尊原来这么说,”清河叹了口气,柔声道:“主人,你可知为何青玄仙子乃玄武大陆前无古人的大修士?”
“不是说她以一般资质却成为大能修者么?”
“没错,她早年深受一身杂灵根之苦,故下定决心,要独辟蹊径,开创与以往修士依赖灵根,仰重天赋一流全然不同的修炼路数。
她乃能开宗立派的大能修士,修炼臻至化境之时,飞花流霞,清风细雨在她手中皆可变成锐不可当的法诀法器,什么灵根,什么派系,在她眼中俱是虚妄。
你想,这样的人所创的青玄心法,本就要突破修炼者的灵根限制,又何来单系火灵根不能练,你这样的杂灵根才合适之说?”
曲陵南的心狂跳起来,她问:“清河,你到底要说什么?”
清河低头,轻声道:“对不住,主人,可你师傅给你的青玄功法百分之二百是假的。”
“假的?”
曲陵南喃喃重复,随即扬眉道,“空口无凭,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全天下谁都没资格辨别《青玄心法》的真假,只有我才有资格说这句话,我也只会将此事禀报给主人一人。”
清河无奈地道,“因为那真的青玄功法就在我手里啊。”
曲陵南脚下一软,她盯着清河,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四肢冰凉,浑身莫名其妙地在微微发抖。
“自仙子陨落后,千百年来《青玄心法》就藏在灵镜之中,由我保管,等待主人再度回归时交付到你手上,我可担保这本心法从未外泄,更不可能被你师傅所获。”
“那,那又如何?”
曲陵南大声反驳他,“就算你所言不虚,全天下确实只你一人晓得真青玄功法藏在何处,你又从未泄露过这个秘密,那我师傅当然有可能受人蒙骗,认假为真,将假心法当做真心法传与我,顶多便是一片好心办坏事,你作甚阴阳怪气,言语间颇多责难于他?
我告诉你,那可是我师傅,就算你也不可说他坏话,被我听见了我可不依……”
“主人,若青玄仙子知晓你一片赤子之心,纯粹良善,不知该有多欢喜。”
清河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坦荡无遗,正是问鼎大道不可或缺,旁人却难以兼具之品质,这可比什么劳什子天纵奇才,变异灵根珍贵太多……”
曲陵南涨红脸道:“甭给我废话些我听不明白的,说清楚些!”
“是。”
清河道,“主人,你可知我为何认你为主,可知为何泾川秘境为你是从?
可知为何你姓曲?”
“不知。”
曲陵南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别又跟青攰小柴刀那样神神叨叨什么前生转世之说……”
清河叹息道:“你又可知,青攰当年受何人驱使,成为她手中兵刃?”
“有话直说。”
“他名为青攰,亦是上任主人所起,那个主人待他很好,取个名字都与她自己相近,舍不得以仆约委屈一柄神器,宁可将之视为伙伴家人。”
清河目光悠远,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我的名字中,原本亦有青字,是我自己坚持要与她不同,因为我想她待我与青攰不同……”
曲陵南吃惊道:“原来你们,你们都曾是那位青玄仙子所有?”
“正是。”
“我可不是她的什么转世。”
清河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你当然不是,你是主人以大威神力自体内分离的纯净魂体,她一生所憾,便是明明仙道触手可及,却偏偏受凡心所苦。
她在寂灭前对我说,清河,若能从头来过,我愿做个更纯粹真实的自己。”
“她就是你,可你不是她。”
清河眼中涌上泪雾,伸出手,似想触摸她,却又不敢,“主人,待时机成熟之时,清河会一五一十,将过往种种与你辨清,可现下清河要说的,却是另一桩要紧的事。”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与青玄仙子渊源如此之深,你师傅所传青玄功法若果为真,你自有感应,可令师传你的心法却是假的,你适才道,令师恐怕是认假为真,可是主人,青玄功法乃无上正法,文始真君又是道门正宗出身的天纵奇材,一本心法是真是假,他怎会不知?
好,就算他真的不知,误将假心法当成真心法。
你可知,依正派规矩,弟子获此至宝不可私藏,当禀明门派掌教?
好,就算他存了私心,要将此至宝据为己有,可你只是他的弟子,他连自己师尊都舍不得献上去,为何反倒能慷慨地传于你,而不是自己拿来用?”
曲陵南脑子纷乱,用力摇头道:“也许,也许我特别投他的眼缘呢?”
“是么?
清河能照人记忆,你师尊一认你为徒便传心法与你,那时候他不过与你在冰洞中偶遇,怎见得就投缘到要将一本天下至宝倾囊相授的地步?”
曲陵南大怒,反手一个火球丢了过去。
清河镜轻巧避开,她怒道:“不许躲,我不信,你个诋毁我师傅的狗东西!”
“主人,”清河道,“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你却需得问自己了,那假功法你练了这么些年,可是练起来颇多阻滞,越到后面越练不通?
你乃青玄仙子精魂转世,身负五灵之力,天下功法到你手里皆能抽丝剥茧,化繁就简。
普普通通的驳火术到你那便能练出三昧真火,鸡肋一般的天心功法在你手里却能修补丹田,你甚至使得比左律还娴熟,你扪心自问,是不是诸多心法中,唯独这门所谓的青玄功法难得其门而入?”
“闭嘴!我不要听!”
曲陵南一扬手,三昧真火球砸了过去。
清河又一次避开,却问道:“主人,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可知你师傅适才于你手上结的所谓飞天遁地结子是为何物?”
曲陵南停下手,举起自己的手腕呆呆看着。
“若我没看错,那分明是伏地咒,这等咒确可保人于瞬间离去万里之遥,可却不是道门正宗的玩意,而是魔修之物。”
“主人,令师无论是否已入魔,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定然知晓你此去双修有性命之忧,他良心未泯,这是要给你逃命的法术。”
清河叹了口气,看着曲陵南煞白的脸,狠心道:“问题是,他为何明知你有危险,仍坚持要你去与左律那个老东西结双修道侣?”
是啊,无论孚琛说得多不得以,由始至终,对于自己与左律结道侣这件事,他不仅没阻止过,甚至还出手把逃跑的自己抓回来。
曲陵南呆了半响,她一生中从未如此彷徨而惶恐过,宛若置身百丈悬崖,周遭俱是浓黑雾瘴,伸手不见五指,她往哪个方向迈腿,都有可能跌落万丈深渊,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她甚至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生平第一次丧失一往无前的勇气,反而想远远躲起来,不听不想,什么也不知道最好。
可不听不想,真相便不是真相了么?
不可能的。
曲陵南站了起来,她快步走着,朝向孚琛所在的洞府,但迈出十余步后又骤然停下,茫然四顾后,又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身。
当事情乱如麻时,最好的方式不是去抽丝剥茧,而是快刀斩落。
她是曲陵南,便是没有师傅,没有门派,没有来由,没有莫名其妙的前生来世,乃至于没有曲这个姓氏,她仍然是她自己。
“清河。”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若我师傅给的不是青玄功法,那是什么?”
清河温柔地道:“主人,要窥一本功法的功用,莫过于大能修士们了,清河只是器灵,并未修过修士功法,恐不能如主人所愿。”
“大能修士?”
“正是。”
曲陵南漠然点头,道:“那我们便去寻个大能修士吧。”
清河忙道:“主人,你莫非要去寻左律,这可万万不妥……”
“有何不妥?”
曲陵南转过头,目光呆滞,“一切皆因他而起,一切也应寻他而终。”
“可是……”
“师傅不会告诉我的,”曲陵南低头,忽而自嘲一笑,“师傅从来不跟我说掏心窝的话。”
“主人……”
“你放心,”曲陵南抬起头,吸吸鼻子道,“若你撒谎,诋毁我师傅,那我自会惩戒你,但若你没撒谎……”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停顿片刻,才哑声道,“若你没撒谎,我亦不会感激于你。”
“清河只求主人不要被人蒙在鼓里……”
曲陵南目光凌厉看向他,冷声道:“你口口声声为我着想,可你心底想如何做,却从未迟疑犹豫。
清河,我不管你为什么或要做什么,但你莫要将我视为蠢货愚弄于鼓掌之上。”
清河大惊,忙道:“主人,清河万万不敢……”
“你不会明白,你今夜说了些什么,”曲陵南目光忧伤,愣愣出神,过了很久,又喃喃道,“罢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算真个将你碎尸万段,又能如何?”
她站起来大步迈出,头也不回吩咐道:“还不赶紧带我飞去主峰?”
清河愣怔,猛然惊醒道:“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