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柔肠断(1/2)
三十二柔肠断
孚琛心里明白,曲陵南是那种不说则已,但一诺千金的人。
她应承了与左律双修,便定会与他双修,哪怕再难为,再不愿,她亦会迎难而上。
他唯一的徒儿便是这样的人,纵使前路坎坷,悬崖峭壁,她若想往,便定然会一如既往,一往无前。
她的关注点从来与众不同,她不会去怨天尤人,不会自寻烦恼,她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
也因为这样,她以为自己若不想做哪件事,则世上无人能强迫得了她。
可她到底率真,她不知道这个奸诈狡猾的世道,若要旁人做一件他不愿做的事,强迫不过是最低端的手段,在其之上还有利诱,利诱之上还有引导。
引导那个人自我奉献,自我牺牲。
这些话,旁人说都未及孚琛来讲有说服力,孚琛也清楚,他当仁不让,也非做不可。
然而在终于逼得曲陵南点头的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负累。
负累到简直不想再看多曲陵南一眼。
有生以来,文始真君首度于洞府中闭门不出,此时此刻的曲陵南对他而言,宛若洪水猛兽,令他避之唯恐不及。
可正如他对曲陵南所说的,有些事你不听不看,并不等于不会发生。
不用外出他也知道,双修大典有条不紊进行得如火如荼。
琼华派护山大法震动厉害,不用出去,他也晓得太一圣君已亲临。
左律竟是等不及,早早赶来琼华等么?
孚琛木着脸,蓦地起身,他伸手凌空一抹,灵力过处,悬空出来一面水镜,波光潋滟一过,曲陵南俏生生的脸庞跃然而上。
孚琛情不自禁走近一步,“玄水静波”乃水系法术,他用得并不娴熟,水镜之上,人影晃动,声音也听不清,可孚琛却宛若入定,直直站立,凝望着镜中的少女默然不语。
至此之后,他怕连这个不入流的法术都不能用在曲陵南身上了。
左律修为高深莫测,有他在场,曲陵南身上任何灵力波动都休想瞒得过他,师徒之间这点欲说还休的期盼,真挑明了太不堪,曲陵南不晓得其中利害,孚琛却是清楚得紧。
正因为太明白,所以愈加不能妄动;而正因为不能妄动,所以愈发算得透彻。
只是机关算尽后,却有未尽人意的遗憾,孚琛没想到的是,自己真的会舍不得曲陵南。
水镜中的少女身旁围着她同龄的师姐妹们,这是临近大典了,女孩儿们奉命前来替曲陵南收拾打扮,琼华派一应师长俱是男修,孚琛自己也断无教导女弟子何为双修的道理,以至于到得这会,能拿出手的只有几个略微老成的女弟子。
可她们自己也是云英之身,又有少女情怀,临到现场叽叽喳喳,乱个没完。
有人往曲陵南头上戴花儿,被曲陵南一把扯下,有人给曲陵南挑胭脂水粉,被她一下打开。
又有人拿大红的霓裳想给曲陵南穿上,还未近身,就足以令曲陵南吓得大叫一声,急急跳开。
孚琛看得笑出声来,他的徒儿一辈子没好好穿一回裙子,这会骤然要将她扮成富丽堂皇的宫装仙女,只怕那丫头心里想的不是臭美,而是麻烦。
笑着笑着,他忽而笑不出来,他看见曲陵南从怀里掏出一根灰不溜秋的发带递给负责梳头的女孩,那女孩一脸不可思议,曲陵南却神情执拗,两人僵持片刻,女孩儿只得败下阵来,接过那发带,给她编到脑袋上。
孚琛认出,那其实不是发带,不过是他取早年游历斩获的一截异藤炼制出的下品法器,当日赠与曲陵南,只是觉着她盯着赤水真君送的碧玉丝绦眼睛太直,简直丢尽他的脸。
可就这么一根灰扑扑不起眼的东西,他的徒儿收得好好的,她双修大典,不戴步摇鸾凤,却要坚持戴它。
就在此时,水镜一晃动,只见云埔童子坐着蒲团满面怒色飘进来,一来就大呼小叫,跳下来叉腰嘴开合个不停,不用听,孚琛也晓得,这是在骂人。
他骂了还不过瘾,还抽出拂尘来左右开打,霎时间把众女孩赶得东窜西窜,鸡飞狗跳。
孚琛微微闭上眼,他心忖,兴许云埔比他更适合做曲陵南的师傅。
他小气又唠叨,可从未吝啬过给曲陵南丹药;他蛮横又耍赖,可敢冒大不韪真正为曲陵南着想。
“是不是不甘心?”
一个男童幸灾乐祸的声音忽而响起,“如花似玉的女徒儿,过不了两日,可就要便宜了左律那个老东西了。”
孚琛眼睁开,案上的小柴刀蠢蠢欲动,青攰的声音继续嚷嚷:“哎呀笑死本尊了,道门正宗过了千年还是这么婆婆妈妈自己给自己下绊脚绳,摔个狗啃泥还得站起来端正衣冠装没事人。
哈哈哈哈哈,孚琛啊孚琛,你是不是心痛如刀绞?
你是不是左思右想老觉得舍不下?
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本尊点你一句,这都是你自找的!你活该!听到没有,你,活,该!”
孚琛面沉如水,淡淡地道:“徒儿有大出息,做师傅只有替她欢喜的份……”
“哎哎,你还装上瘾了哟,你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大道理趁早收了吧,本尊自上古以来,不知见了多少作茧自缚之流,事到临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可笑之极!舍不得就舍不得,承认吧,有什么害臊?
不就对自己徒儿心存不轨,不就想师徒乱伦么?
有什么?
连想都不敢想的窝囊废!”
孚琛呼吸急促,深吸了两口气,平复胸前起伏,这才道:“你只是一届器灵,自然不晓得伦理纲常乃天地之本……”
“放屁,开天辟地那会,生民还光屁股乱跑呢,哪来什么狗屁伦理纲常……”
孚琛道:“是啊,故凡人繁衍生息,代代艰辛,才渐渐摆脱茹毛饮血、刀耕火种,若今日之人,行事与古早先民无异,那这千万年世道岂非半点长进亦无?
我辈修士,若视伦理纲常为无物,又与器灵、灵兽等何异?”
他一张利嘴,又岂是青攰这般骄横的器灵可及。
话音未落,已然将那柄小柴刀气得紫光四溢,青攰自其中现身骂道:“是么?
只是本尊若瞧上谁,伸手夺过来便是,哪像你畏手畏脚,缩头乌龟!”
孚琛脸色一沉,目光转暗,道:“我劝你莫要再口无遮拦。”
“本尊想说什么说什么,你算老几,也管得到我头上?”
青攰嚣张地道,“也难怪你窝囊,左律那老东西千年以前就厉害得紧,千年后只怕修为更上一层楼。
便是本尊对上他也得掂量掂量,更别提你这种软脚蟹了。
就你这点能耐,真打起来连化神期老怪的防护圈都靠近不了,你用灵力幻化的什么紫炎刀,吓唬别人还行,劈到左律身上,人一个手指头就能将它折断!”
“似你这般无能之人,聪明识相点早早把徒儿献出去求得苟且偷生也对。
可叹那个蠢娘们一如既往蠢得没边,几句好听话一下,心也软了,魂也没了,自己要啥也晕头转向了。
也就是她蠢,我告诉你,你换个人试试,什么门派安危,正道沧桑,哄鬼去吧你,结不成双修就要带来大浩劫,谁信啊?”
青攰兴致勃勃地道:“你唯一的长处,便是教出个蠢到没边的徒儿。
日后没准那蠢娘们伺候左律伺候得好,老东西一高兴,从手指缝里能溜出一两本秘笈来,就够你受用不尽了。
只是本尊想不大明白,”青攰笑得不怀好意,压低嗓门道,“你把喜欢的女人送到别人床上,拿她换来的秘笈真能练得下去?
你练的时候不会想她被左律怎样对待?
哈哈哈……”
他话音未落,忽而一声尖叫,只见孚琛不知何时以手结法诀,布成一个密密麻麻的金黄色网罩在他头顶。
那网遍是符咒,金光灿灿,越缩越紧,青攰一见之下即脸色惨白,颤声道:“这,这是伏神咒,你怎会这等咒语?
这分明是魔道,啊你的眼睛……”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孚琛眼眸转成深红,瞳孔又有诡异紫色,青攰大骇,尖叫道:“王八蛋!你敢炼化本尊,你敢……”
“上古神器,若不为我所用,我要来干嘛?”
孚琛盯着他,面不改色,“我讨厌聒噪的东西,我徒儿够吵了,可不能我用的兵器也吵。”
青攰吓得口不择言,胡乱嚷嚷道:“孚琛!文始真君!我错了,我跟你结约,我跟你定魂灵盟誓,你停下,停下……”
孚琛目光柔和地看着越缩越小的青攰,忽而问:“上一任与你结约的修士后来怎么死的?”
“可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不小心,是她蠢……”
“虽不是你杀,可推波助澜,袖手旁观之类,你定做了不少。”
孚琛微微一笑道,“我说得可对?”
青攰已然缩小到小小一团,犹自挣扎骂道:“是又怎样?
卑鄙无耻的凡人,妄想驾驭神器,你们也配!老子若不魂飞魄散,迟早有天要将你碎尸万段!”
“是啊,你这般不甘心,我无耐心,亦不会重蹈你上任主人的覆辙干慢慢感化你的蠢事。”
孚琛冷眼施法,淡淡道:“而且你放心,你若魂飞魄散,神器则如废铁,与我有甚好处?
我要的是你身不由己,满怀恨意,却偏偏无可奈何,只得供我驱使。”
他手下法诀不断,金色网将青攰缩成一粒紫色小珠子,孚琛将那珠子驱入柴刀,灵力一过,柴刀顿时流光溢彩,顷刻间现出晶莹剔透,威风凛凛的原型。
孚琛手执那柄神器,注入神识,面色渐渐狰狞,似与青攰残余的神识做最后拼搏,过了一炷香长短后,他脸色渐渐转回柔和,睁开眼,眸子中的异色全然不见。
孚琛手一抖,神器应力而长,透明的刀身上双龙游走,紫光流丽,发出隐隐的龙吟之声。
“真不愧是神器。”
孚琛道,“有你在手,大概我能早些得偿所愿。”
他手一张,刀嗖的一声隐入体内,孚琛转头,大踏步走到洞府门口,他突然之间,很想与赠刀与他的徒儿再说一次话。
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再好好跟她说一次话。
孚琛走近曲陵南所在的屋舍,门户大开,内里陈设狼狈,大红霞帔宛若流水一般倾覆地上,女孩儿们皆被云埔赶走,遗下一屋子凌乱的花儿粉儿。
他尚未进去,云埔已经坐着蒲团嗖的一下飘出来,大呼小叫道:“文始真君,你架子还真摆得十成十,唯一一个弟子要送给旁人做老婆了,你到现在才舍得出来见她一面?
怎的?
你莫非还想趁着这最后关头申饬两句?
再过把当师傅的瘾?”
孚琛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云埔,难不成你有更好的法子能令我师徒二人不需在此话别?”
云埔童子一呆,一张俊俏的小脸上瞬间现出怒意,他猛地一捶蒲团,喝道:“我只是金丹期修为,有些事我说不上话,可你是咱们琼华最年轻的元婴修士,连你都眼睁睁袖手旁观,小南儿还能靠哪个……”
孚琛苦笑了一下,点头道:“元婴修士又怎样?
你骂得对,这些日子我时时在想,漫说整个琼华,便是整个玄武大陆,似我这般窝囊的元婴修士,只怕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他向来跋扈毒舌,云埔与他相识甚久,从没见他如斯自我贬低过,他心下震动,嘴上却道:“你既知你窝囊,事前为何不藏好小南儿?
事发为何不拼命护她?
如今事已至此,你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孚琛目光凄哀,叹息道:“原来你亦晓得事已至此四个字。”
“我是为小南儿鸣不平!”
云埔童子跳起来骂,“左律那臭不要脸的老东西,岁数比我的炼丹炉里最老那个炉鼎都大,也好意思厚着脸皮要小姑娘双修,他奶奶个熊!老子在琼华这么久了,就没见过咱们门派还要靠送出个小姑娘……”
“云埔!”
孚琛痛苦地低喊道,“你当掌教心中好受?
你当我心中好受?
!”
云埔童子猛然闭上嘴,他懊恼地大吼一声,揪住自己头上的发髻喊:“那怎么办?
怎么办?
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小南儿去?
啊?
!”
孚琛没说话,云埔童子其实心中也明白,但凡有斡旋余地,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左律现下人已住到主峰那,就等着过两日行过大礼后将人带走。
他亦是修士,又怎会不知,一旦这位化神期老怪看上什么,整个玄武大陆又有何人能挡?
何人能拒?
就在此时,却听曲陵南清脆地道:“喂,云埔,你没事揪自己头发干嘛?”
云埔童子与孚琛循声望去,只见曲陵南一身旧日打扮,头上绑着难看得要死的灰带子,神情一如既往,皱着眉头,双目透着困惑。
云埔童子恹恹地垂下手,道:“没干嘛。”
曲陵南盯着他,忽而道:“我不是去送死。”
云埔抬起头,苦笑道:“可兴许你会生不如死。”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无从比较哪个更好。”
曲陵南认真道,“若死被想成比生更好,那是生者脑子有问题,人死了,魂魄俱灭,五感全无,再如何品味酸甜苦辣,如何体味百态人生?
云埔,我不是去送死。
我是去换个地方继续过活而已,你要揪头发,等我真咽气了再揪不迟。”
云埔一呆。
“师傅,你总算肯来看我,我很是欢喜。”
曲陵南把头转向孚琛,微微一笑,道,“我要是走了,你记得好好吃饭喝茶,舞剑时莫要太慢了,虽说好看,可不顶事,有空还需多磨磨我送你那柄小柴刀。
你本事越高,我便走得越安心。
云埔小师叔也是吃了上顿不管下顿之人,师傅日后若得空,帮我多照应他才是。”
孚琛心下酸楚,哑声道:“晓得了,罗嗦个甚。”
云埔却哭哭啼啼起来,他拿袖子捂住脸,将一个储物袋朝曲陵南扔了过去。
曲陵南接过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塞满各式玉瓶,不及细看,却晓得全是丹药。
她鼻子一酸,强笑道:“师叔,你莫非要我去禹余城开药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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