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飞桥登仙”绝技再现(3/3)
我们过去捡碎片的时候,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尹银匠跺了跺桥面:“你们两个一边桥头一个,我怎么跑?”
我和兰稽店老板对视一眼,也有道理,这才同时转身朝桥下跑去。
这瓷碗是小店里的,最普通的粗瓷大碗,强度不高,碰到八字桥这种石桥,摔得特别碎,大大小小的碴子撒了一地。
我俯身飞快去捡,只挑大片的,兰稽斋老板也是一样心思。
一时间,就看到俩成年人撅起屁股,吭哧吭哧地在台阶之间捡瓷片。
兰稽斋老板什么来历,我不知道,可能对瓷器的了解要远胜于我。
但说到玩拼图,我可不会输给任何人。
小时候在家里,我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拼地图玩。
我爸有一本世界地图册,被我一页页剪碎又拼了回去。
我们很快就把能捡起来的瓷片都收好了,就地一坐,开始磕磕绊绊地拼回去。
这碗没有任何装饰,不易判断位置,而且还不是平面,瓷片有弧度,是立体拼图,难度又上了一层。
想把一个完整的碗拼回来是不可能的,我们比的,是谁对的碴更齐整。
我比兰稽斋老板拼得更快,转瞬之间就把瓷碗给拼了一个七七八八,只剩一片比较大的,没找到合适的位置。
说来奇怪,这个残片我怎么拼缝对碴,都对不上。
但这片很大,若是放弃的话,恐怕完整性上就不如对手了。
拼图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事,一块东西你以为拼对了地方,但其实没有,反而导致其他拼图都错了,错一处,乱一局。
我琢磨着它该拼在哪里,来回试,还得把别的地方拆开,打散重来。
这么一耽搁,兰稽斋老板却是抢先拼完,双手捧着一个残破大碗,递到尹银匠跟前。
他拼得不如我完整,下端漏了很大一个洞,但胜在速度快。
尹银匠看了一眼,说这一关是你胜了。
我满腹委屈,再看了一眼他手里捧的碗,一下子明白过来:“这瓷片是你的!”
原来尹银匠把瓷碗摔向两边之后,兰稽斋老板拿起他那边的一片碎瓷,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扔了过来。
拼图最忌讳混入不相干的碎片,会误导拼图者,扰乱判断。
两个瓷碗完全一样,所以我根本没发觉,反而为如何安放这鸠占鹊巢的碎片绞尽脑汁,浪费了宝贵时间。
兰稽斋老板舍了完整性,却赢得了时间这招实在是太阴损了。
我气得够呛,大声说他作弊!这不公平!尹银匠却淡淡说:“连碎瓷出自哪一个碗都分不出来,你输得不冤。”
我无话可说,只得狠狠瞪了兰稽斋老板一眼。
他得意洋洋,挑衅似的催促道:“赶紧下一关吧,考手力对吧?”
焗瓷的第二道工序,是在瓷器上钻眼儿,以便挂焗钉上去固定。
这就像是在一摞文件上打孔,然后用一个档案夹把纸孔串钉起来。
不过瓷器上打眼儿,可比在纸上打眼儿难度高多了。
瓷器既薄且脆,在上头打眼儿,手必须极其稳定。
你想,一件瓷器的瓷壁可能只有几毫米厚,要在上头打个眼儿,还不能打透,这孔眼儿得有多薄?
考验手力,就是考验一个人在进行精细工作时,对手指的控制力有多强。
尹银匠蹲下身子,从八字桥顶的石缝里抠下两块小石头,拇指大小,交给我们两个:“这八字桥的石质是花岗岩,很硬。
你们各自挑一片差不多大小的碎瓷,用这石头在上头刻‘立德立功立言’。
十分钟为限,谁刻得全谁胜。”
虽然他没让我们拿石头钻眼儿,但用石头在瓷器上刻字,难度一样不低。
要知道,拿石头在瓷面上刻字,这是个特别别扭的写字法。
石粗瓷滑,很难控制笔触,划一条直线都难,更别说写字了。
参加的人要在十分钟内刻出六个字,每一个字的每一笔都得清清楚楚,瓷片还不能崩,这绝对是个大考验。
“立德、立功、立言”出自《左传》,原文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讲的是成功的三个必要步骤。
这句话很受世人追捧,无论笔筒、书帖、砚几、屏风、印章、瓷,都经常能看见。
这几个字的字形严整,笔画适中,拿来考较再合适不过。
我忍不住看了尹银匠一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么贴合的题目,胸中必有深壑。
这家伙绝非表面上那一个脾气古怪的银匠那么简单,甚至焗匠这个身份都值得存疑。
我这一愣神的工夫,兰稽斋老板已经先拿起石头刻起来,石皮和釉面摩擦,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尖利声。
我也不急,缓缓举起我那块石头,选了一个凸角当笔,然后在瓷片上划起来。
这石尖一压下去,在瓷面上打了一个滑,居然一点印都没留上去。
我尽管已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异常困难。
兰稽斋老板见我刻了一个空,忍不住露出鄙夷的微笑,继续埋头刻起来。
我抓着石头连刻了几下,才稍微掌握到了一点窍门。
原来在釉面刻字,需要石尖不断改换力道和角度,每前进一点,都要微调一次,顶着釉皮戗出一道痕迹来。
这种戗法,需要对五指力道有十分精细的控制,否则轻则滑开,重则崩碎。
我凝神专注,拿出来紫金山拓碑的劲头,心无外物,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片瓷片上面。
兰稽斋老板那边也顾不得分身嘲笑我,同样全神贯注。
十分钟过去,尹银匠说了句时间到。
我们两人停手,同时发出一阵深深的呼气声。
我觉得从手腕到肩头都疼得厉害,为了刻这几个字,我被迫调动了整整一条胳膊的肌肉。
我们两个把瓷片交上去,尹银匠看了一眼,眼神扫过满怀期待的兰稽斋老板,对我说:“手力关,你赢了。”
“凭什么!”
兰稽斋老板跳起来高声抗议。
两只细长眼瞪得浑圆,我真不知道他居然能瞪这么圆。
尹银匠面无表情地把两片瓷片一起翻过来,亮给我们两个人。
兰稽斋老板在瓷片上刻了五个半字,最后一个“言”字还剩底下的“口”字没刻。
他字写得很漂亮,即使在如此局促的环境下,他仍尽量保证写出楷书的笔锋来。
而我的瓷片上面,比他要简单得多。
在瓷片正中,是一个大大的“立”字,然后在正上方和下方左右两角,各有“德”“功”“言”三字。
看到这么一个别出心裁的排列,兰稽斋老板眼睛鼓了鼓,想要抗议这是耍赖,可最后还是退缩了,只是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说了俩字:“取巧。”
我还真是取巧了。
这种文字排列的办法,和瓷器没关系,而是我从印章的学问里借用来的。
金石印章里有一种刻法,叫做合印。
正中一个字,四角各有一个字,以中字搭配角字去读。
比如中间是个隐字,四角刻“身、名、利、心”四字。
读的时候,应该读成隐身、隐名、隐利、隐心。
此所谓四合印。
我在这瓷片上,也是如此炮制。
只不过我把四合印改成了三合印。
“立”字在中间,三角分别是德、功、言,按照印章的规矩,正该读成“立德立功立言”。
换句话说,兰稽斋老板费尽辛苦写了五个半字,还不如我写四个字更全。
尹银匠说得很明白,先写完者为胜,自然就是我了。
兰稽斋老板的店里也卖印章,这个技法他也知道。
可惜他光惦记着瓷器,没往旁里想。
我这是赌上一赌。
若尹银匠就是个普通焗瓷匠,对印章一点不了解,我这媚眼就算是抛给了瞎子看。
可这家伙一眼就认出是四合印的变体,深知其价值,这才会判定我胜利。
尹银匠见老板仍不心服,便开口道:“这不是什么取巧。
手力考校的,不只是钻眼儿的手法。
瓷器样式不同,纹饰不同,裂隙不同,焗匠选择点眼位置时,得有通盘考量,兼顾实用与美观。
这位先生用了四合印,既优雅又节约空间,这才是手力的体现。
闷头刻字,不是取胜之道。”
听完之后,我恍然大悟。
这第二关的题目,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深意。
兰稽斋老板动动嘴巴,哑口无言。
尹银匠道:“现在是一比一平。
接下来,是心力关。”
我们两个同时紧张起来。
前两关看似简单,其实各藏心机。
这一关的题目可得听好,免得误入歧途。
尹银匠缓缓走下八字桥,一拍桥侧的望桥柱:“你们看到这柱顶上的覆莲了吧?
拿起你们手里的瓷片,想办法与这覆莲凑到一起,看谁弄得好看——注意,不得损坏覆莲柱,这可是古迹。”
这一次的题目,用意一目了然。
既然叫心力关,自然与用心相关,考较的其实是美感。
美感这玩意儿,虚无缥缈,没法用明确的词去形容,但它无处不在,而且极端重要。
同样是粉彩上的三枚焗钉,有人焗上去就如三星横空,有人焗上去就是三只苍蝇,这就是审美的差距了。
不过……虽然这考题读明白了,实际操作起来却有难度。
我走到一根望桥柱,它的底部是一根圆形石柱,连接石护栏,顶上盖着一个约十厘米厚的平放石轮,石轮侧面一圈雕成了一瓣瓣的莲花纹,从上到下交覆。
这是宋代所雕,与八字桥同龄。
如今石面已斑驳不堪,但莲瓣依然清晰可见,古意盎然。
若在别处,只怕早就围起来当文物供奉,绍兴却把它留在民居之间,任凭百姓在旁边行走,所以比起博物馆里的死板,它又多了一分生气。
这么美的一根覆莲石柱,和手里这个破瓷碗的残片,怎么才能搞出美感来?
这可真是太难为人了。
之前是靠鉴宝,如今就完全取决于艺术修养了——这恰恰是我的弱项。
我这人没什么审美,平时穿着打扮完全不懂,若是药不然或烟烟在这,说不定能给点建议。
靠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哪?
我侧脸偷偷看去,兰稽斋老板也是一样抓耳挠腮。
这不像是眼力、手力关,有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努力就是。
“弄得好看”四字主观色彩太浓,谁知道尹银匠什么品位?
过了几分钟,兰稽斋老板似乎想到什么,蹲在地上,开始用石阶用力地磨瓷片,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煞是难听。
我意识到,他打算要对瓷片进行加工了,看来是已有腹案,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覆莲石柱的上方是平的,可以搁一个碗没问题。
可这瓷片太差了,横着摆,竖着摆,都不堪入目。
我抬起头,尹银匠背着手站在桥顶,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们。
天空的太阳照射下来,恰好是逆光,让他变成一个威严的黑影,还有团团光圈笼罩,看起来特别庄严。
别看他刚才百般不情愿,一旦出了题目,他就立刻换了一个人。
这简直就像国外惊险小说里的人物一样,有双重人格。
我赶紧甩了甩脑袋,把这些杂念甩出去。
这时一个念头闯进脑海。
对呀,我可以这么做!
我也俯下身子,利用台阶来回研磨瓷片,把它磨得尽量狭长,中间还磨出一些深痕。
这是竹枝,深痕是竹节,和莲花放在一起,恰好就是莫许愿的莲竹头饰造型。
我不知道尹银匠是哪里学来这个造型的,但他应该很喜欢,否则不会转行打造银器还继续使用。
这个设想虽然糙了点,但也算投其所好。
这破瓷片硬件条件太差,也只能从创意方面去尽量发挥了。
时间很快到了,我们两个各自退开一步。
我把长条瓷片摆在覆莲旁边,说实话,真有点丑,不过莲竹模样还是能看出来的。
尹银匠背着手从我这溜达过去,扫了一眼,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赞赏或批评。
他又慢慢踱步到了兰稽斋老板的望桥柱,看到覆莲上撒了许多白色粉末,夹杂在莲瓣之间,略显愕然。
我也挺惊讶,这叫啥造型?
转念一想,这应该是瓷粉。
兰稽斋老板这是把瓷片生生磨出一把细碎瓷粉,像撒胡椒面儿一样撒了上去。
我那个好歹也算个造型,这个算什么鬼?
尹银匠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这算什么用意。
“你们站好别动,等着看啊。”
兰稽斋老板信心十足地说,双手抱臂。
我心想他难道还会变魔术,从白粉里变出只鸽子来不成?
兰稽斋老板什么都没干,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躯。
刚才他站的位置,自己的影子恰好遮挡在望桥柱上。
现在一移动,阳光正好照射在柱子之上。
那遍布莲瓣的瓷粉反射着光芒,形成无数小小光晕。
整朵莲花陡然变得光彩夺目,熠熠生辉,宛如佛光降临一般。
它一下子就从古建遗迹,变成了至宝法器。
没过多久,兰稽斋老板又站回到原地。
阴影浮现,覆莲石柱才恢复原状。
尹银匠看着我:“不必说了吧?”
我颓然瘫坐在地上,这次真是输得彻底,差距太大了。
这个家伙别看人品有问题,这审美确实是高我一头。
他知道瓷片如何搭配,都是很丑,居然独辟蹊径想出这个法子,化废为宝,真有他的。
一比二,我还是输了这次赌斗——不,不是赌斗,这事跟运气没关系。
我是败在了对焗活的了解上,水平不够,输得实实在在。
“你跟我来。”
尹银匠指了指兰稽斋老板,背着手,朝着自己家的巷子走去。
后者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尾随而去。
“等一等!”
我大声喊道。
兰稽斋老板道:“愿赌服输吧朋友,耍无赖可不好。”
语气里带着嘲讽。
“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辩解的。
不过我好歹也赢了一次,能不能旁观,让我见识一下真正的焗活?”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有点卑躬屈膝。
兰稽斋老板笑着对尹银匠说:“您拿主意。”
尹银匠看了我一眼:“只许看,不许说。”
“好嘞!”
我大喜过望。
我们三人又来到尹银匠的家里。
他打开门,让我们进了屋。
这屋里有点阴冷,我迈步进去,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正厅的陈设极其简朴,一柜一桌一床一椅,没了,剩下的都是银器设备和材料。
电器只有一台老式收音机,和一盏八十瓦的白炽灯泡。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似乎很久不曾通风了。
旁边一扇门通向后堂,看门上的旧迹花纹,可是颇有年头了。
整个厅里,真正惹眼的,是那个柜子。
这不是普通的大衣柜,而是一件黄花梨的柜格。
上层三面开敞,四边是宝珠纹的圈口牙子。
里面放的是一个座钟和一尊圣母像,后面还悬着一枚简陋的银质十字架。
下部对开两门,落堂镶平素板心,下面方腿直腿。
这个柜子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连漆也没涂,黄花梨“不静不喧”的色泽得以完全体现。
这事在江南不算罕见。
经常一户普通人家的后屋,就搁着当年祖上用过的好家具。
兰稽斋老板自打进了屋子,视线就没从那只柜子离开过。
以他的眼力,自然知道这柜格是上等货色。
不过他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那柜子里藏着的瓷器吧。
银器工作台就搁在门内墙边,尹银匠双臂搭住台子两侧,轻轻一振,把它往外挪了几分,摆正。
然后他转身打开那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卷东西来。
这东西似乎是牛皮质地,叠成一个圆卷,上头沾满了厚厚的灰尘,一看就是许久不用了。
兰稽斋老板伸着脖子还想往柜子里看,结果尹银匠“啪”地重新关上了,他只得讪讪缩回去。
尹银匠捧起那牛皮卷,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把它徐徐展开。
原来这是一个类似哈达的长牛皮条,呈黑褐色,上面别着一排精致的小工具,有钩有铲,有刺有钻,黄杨木的云边握手,长短一样。
它摊开的一刹那,不知为何,我的心脏狠狠地大跳了一下。
因为在边角,刻着一个个小小的莲竹纹。
这个纹虽然也发旧,但明显是后刻上去的。
尹银匠从牛皮卷上取下几件工具,抬头道:“你不是有瓶子要修补吗?
拿来吧。”
兰稽斋老板赶紧把那个琮式瓶拿过去,说口崩了,想镶个遮芒的包银边。
尹银匠接过琮式瓶,端详片刻,眉头却一皱。
一般焗活处理崩口,不需要焗钉,而是用一圈银质或金质的小圈镶在芒口,把崩坏处遮住——不过现在要修补的这个是琮式瓶,和别的瓷器可不太一样。
《玄瓷成鉴》里特意把琮式瓶单独拿出来讲过,那章我印象还蛮深的。
琮式瓶不是实用器,而是祭祀用的礼器。
上古时代就有玉琮,基本器型是方柱、圆孔、短颈,圈足,口足尺寸一样,四面还有凸起的横线。
历代对琮式瓶都有仿制,形制不一。
到了清代,四面凸起的横线被八卦纹取代,所以又称八卦瓶,烧制最多。
青花也有,白釉也有,仿钧釉的也有,仿哥窑釉的也有,形成了一个大类。
无论哪朝的琮式瓶,最大的特征是内圆外方,象征着天圆地方。
而这个瓶子修补的难点,恰恰就在于这四个字。
焗活里的遮芒,需要先打造出一条长长的银条,对折一下,然后镶在瓷器芒口一圈敲实。
大部分瓷器圆口圆形,实现这个工艺很容易。
而兰稽斋老板送来的这个瓶,内圆外方,崩口又有点大,从内圈圆口蔓延到了外圈方形。
为了遮芒,镶条得兼顾内外,同时包起,才能稳稳套住。
你可以这么想象,尹银匠得在一瞬间把一团银泥捏成内圆外方的双结构套环,给瓶子镶住。
要知道,银泥不是橡皮泥,正处于高温熔解状态,没法用手去精细控制。
把高温金属在一瞬间捏成这么一个复杂形状,难度可想而知。
难怪兰稽斋老板费尽辛苦,要来请尹银匠出山。
尹银匠戴上一副放大镜,全神贯注地端详了许久,然后从那个牛皮套子里“唰”地拔出一把小锉。
这么多年过去,这小锉的光泽依然明锐。
尹银匠一握紧那小锉,整个人立刻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
我能感受得到,这比“心外无物”的境界还要高明一些,是“心无外物”。
前者忘物,专注于我;后者忘我,专注于物。
他仔细地把琮式瓶的崩口边缘锉平,用一枚蘸了颜料的扁针在上面细细画了一道圈。
做完这些工序后,他沉思片刻,用一根铅笔在纸上涂画了一阵,然后取来一根小银铤。
尹银匠把小银铤搁到坩埚上剪碎,以乙炔喷灯加热,银铤很快熔成一团颤巍巍的小银珠。
这时尹银匠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伸直两条胳膊,十指以一个特别复杂的方式交叠在一起,如同一张渔网。
然后这十根指头依次动了起来,开始是一根,然后是两根、三根,指头之间彼此穿插扣合,速度越来越快,让人眼花缭乱。
怎么说呢……川剧里的变脸,演员得先练铜钱掌,把十根指头交叠在一起,以极高的速度改变手势。
练这个出师了,才能正式学变脸。
尹银匠此时的动作,就和那个非常相似。
我和兰稽斋老板在一旁看着,瞠目结舌。
当一套手势做完之后,尹银匠的脸上微微红,额头有汗滴沁出。
看来这绝活儿,对他的身体负担可不小。
他忽然把双手解开,从牛皮带上拔下一把小钩和一把小夹,直接插入坩埚上的银水珠。
只见手腕轻轻一动,一钩一夹如抽丝一般,从水珠里拉出一条银线。
这银线在半空划过一条优美的弧形,尹银匠左手提线在瓶口一绕,同时右手用夹子往外圈一压,犹如太极中的举重若轻。
银线在双手钩夹的捏弄下极为服帖,飞快地在瓶口缠成一条长带,格出内圆外方的形制。
尹银匠双臂猛然一沉,这银条已牢牢贴敷到了瓷口上,开始凝固。
他趁机掐边压缝,填补崩口内缺,然后把工具放下,双手拇指捺住边口转了一圈。
待得收手之时,这琮式瓶口已牢牢镶起了一圈银边,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更增添了几分雍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
这等牵银入瓷的手法,我闻所未闻,当真是惊为天人。
我侧脸一看,兰稽斋老板张大了嘴,也是呆滞在原地。
越是懂得焗活的人,看到此情此景就越是震撼无比。
就算是《玄瓷成鉴》里,也没提过有这么神奇的焗瓷手法。
尹银匠把琮式瓶搁回到台上,又用工具做了一些细部的修补,不忘在银条上錾上一些纹饰。
半个小时之后,他把瓶子擦拭了一圈,递给兰稽斋老板:“一百块。
你可以走了。”
兰稽斋老板赶紧掏出钱,恭恭敬敬放到他面前,才敢接过瓶子。
他镇定了一下心神,开口问道:“您刚才这一手绝活儿,可有来历吗?”
“没有。”
尹银匠又恢复成了一个木讷老头,他慢慢把工具逐一插回到牛皮上,眼中不复见锋芒。
兰稽斋老板似不甘心:“您这牛皮卷里的工具,看着可也有年头了,至少得是晚清的吧?
家里传下来的?”
尹银匠依然没理他,埋头把牛皮卷好,结上搭扣。
兰稽斋老板在一旁东拉西扯,又说了半天废话,搞得尹银匠烦不胜烦,挥手呵斥道:“你们两个快走!快走!”
嘿,连我也给捎上了。
本来我打算趁机询问几句,这回好,一起被赶走了。
我正琢磨着怎么能留下来,兰稽斋老板忽然歪了一下头,似乎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
然后他直了直腰,那谦卑恭敬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诡异笑容:“我想起来了,老爷子这手绝活儿,不是绝迹江湖几十年的‘飞桥登仙’吗?”
尹银匠正在系扣的双手停住了,左眼猛地一跳。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兰稽斋老板,似乎被刺中了什么要害。
眼神里既有震惊,也有惶恐。
仔细想想,“飞桥登仙”这名字还真挺合适的。
刚才那一幕实在太美,小钩引着银线飞过半空,迅捷飘逸,真如接引登仙一般——可为何尹银匠这么大反应?
这时屋子外头,忽然传来拍巴掌的声音,不疾不徐,一共六声。
掌声很响亮,屋子里听得一清二楚。
可里面殊无热情,反倒带着几分阴冷险恶的味道,如同猛兽接近时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