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故人至(3/3)
他微微启唇,似在叹息,又似喃喃低语,低徊悱恻,轻唤了一声:“南儿。”
此一刻曲陵南心中亦掀起波涛汹涌,惊涛裂岸,似惊似怖,却亦有酸楚怨怒,可她尚未想清楚自己要如何做才好时,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
她身不由己地后退了几步。
这几步,令对面的男子脸色一凝,目光愈发深沉。
曲陵南垂头,自嘲一笑,她原以为自己这几年已修得豁达开阔,生死皆轻,江湖再见当道一声别来无恙否;却原来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只待再见到此人,则内心深处那些伤口又被重新翻检,血肉模糊。
这才知道当初压根不是自己拼命自我安慰的那样伤得不重,伤得无妨。
然谁人能活着而不遗憾?
青玄仙子不遗憾?
清河不遗憾?
她老早就死去的娘亲不遗憾?
人都是生在遗憾中挣扎,再一步步从遗憾中走出来。
曲陵南轻轻吁出一口长气,静悄悄挺直了脊梁。
然后她平淡无波地道:“文始真君,别来无恙。”
孚琛抿紧薄唇,深深地凝望她:“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我踏上琼华,可不是要同真君叙旧,我日前得到一个消息,据称琼华有变,毕璩师兄元神被封印入四象归土盏,那法器又不慎掉入禁地,我昔日欠毕师兄良多,他有事,我怎么也得来一趟。
真君在此正好,敢问真君,我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
孚琛淡淡道:“你我多年未见,何必一见面便提这些?
小南儿,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曲陵南微微皱眉。
“住的地方惯不惯?
可有人欺侮你?
跟着你的器灵一味只知奉承,定然不好敦促你练功,你现下修为如何了?
陵南,”他踏进一步,“这些年,你可曾记起过琼华浮罗峰,记起你在浮罗峰还有个师傅?”
曲陵南低下头,忽而觉着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当年两人在一处之时,哪怕孚琛对她和颜悦色些,她亦会欢喜半日,她那个时候最想对师傅说的,也不过就是“师傅我很挂念你”,最想得到师傅回应的,也不过是一句“我也是”。
可是她从来不敢说,不敢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时隔多年,兜兜转转,却从孚琛嘴里听到类似的话。
但她已不会再为之欣喜若狂,雀跃欢呼。
曲陵南抬起头道:“我很好,但我好与不好,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与真君禀报的必要。”
孚琛目中的感伤一闪而过,随即语气平淡道:“你既然不愿讲,那便听听我的近况吧,你送我那把神器,迄今与我契合已至十成,浮罗峰上的老松树被雷劈断,我亲手植了一株新的,你若是有空,可去瞧瞧与原先那株像与不像……”
“我不会去,也不想听这些。
文始真君,咱们还是言归正传,毕璩师兄是否真个被封印于此?
你若是不说,我便要进去寻一寻了。”
孚琛嘴唇微翘:“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旁人只要对你好上一分,你便寻思如何待他好上十分还回去,我每每想起,均觉着不可思议,我这样睚眦必报之人,为何却收一个信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弟子?
毕璩待你好,好在哪?
他不过奉掌教之命敦促你读过几天书罢了……”
“那也是与我有恩,况且这是我与毕师兄之间的事,你不懂。”
“我不懂?”
孚琛目光转寒,又问:“那云埔童子呢?
他与你,也算有恩?”
“云埔童子自然与我情谊更为深厚。”
“掌教涵虚真君呢?”
“他待我更是宽厚仁慈,亲传我虚空剑诀,待我恩重如山。”
曲陵南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我呢?”
孚琛深深看着她,压抑着声音中的情愫,“这些人你个个都念旧情,个个都放不下,那我呢?”
曲陵南张开嘴,却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她定了定神,终究还是给了一句公道话:“你待我,有时好有时坏,但大体还是好的多。”
“我把你从上古冰洞中带出来,我带你进琼华,我引你入修门,我便是从一开始就算计你,但除此之外,我也数次救你性命,我或许不是一个好师傅,但也算尽我所能照料你。
南儿,这些,你难道都忘了?”
曲陵南摇头,哑声道:“不曾忘。”
“那我的好,与我的不好,能否相互抵消?”
曲陵南微微一笑:“文始真君,当日我已说过,我竭尽所能,只能做到不恨你,要我再装作若无其事,那太难了,我做不到。”
孚琛脸色一变。
“当日我亦有错,”曲陵南轻描淡写道,“我只知道喜欢你便要对你好,但我吃了亏才终究明白,我想对你好,你却未必会喜欢。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幸好咱们俩都没真个吃亏,已经是老天有眼,不然咱们之间变得太难看。
师徒一场,好聚好散,我确定毕璩无事后就走,绝不多留。”
孚琛脸色越发难看,盯着她沉默良久,呼吸渐次急促,眼眸慢慢转成血红,忽而一伸手,一股巨大的吸力当面袭来,曲陵南瞳孔收缩,身子顷刻间轻飘飘往后飞出十余丈,孚琛一抓而空,纵身一跃,张开双臂直扑而来,宛若大鹏展翅,锐不可当。
曲陵南心下一惊,随即手下一转,山间无数藤蔓花叶瞬间飞起,被她灵力一激,嗖嗖朝孚琛击去。
孚琛微微诧异:“果然学了些新本事,乖徒儿,还有些什么把戏一并使来,师傅陪你练手。”
曲陵南手下一转,三昧真火凝成一柄飞剑,直直指向孚琛,她淡淡道:“文始真君,你可想好了?
咱们非要动手么?”
“师傅心中有数,不会伤到你。”
孚琛手一抖,巨大的风沙席地卷起,顷刻间将那花花草草卷个一干二净,烟尘中,孚琛目光深邃,内有压抑的情愫万千,却终究手下一敛,沙尘化作土龙呼啸而去。
曲陵南脸色一凝,飞速纵跃而起,火剑再无迟疑,霎时间化作疾驰火圈,圈住龙首,曲陵南运气灵力,用力一收,那土龙顿时节节被绞碎,土崩瓦解。
她手一抖,虚空剑已出手,直指孚琛颈部腹部大穴。
“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心中甚慰。”
孚琛带着笑,凌空踏步,宛若将那剑视为无物,曲陵南正色道:“站住!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若能消你心头之气,便是被你刺穿几个窟窿又如何?”
孚琛微笑着凝望她,“来,刺为师一剑,刺完了就莫要再生气了,负气出走也得有个限度,一走几年算怎么回事?”
他手一抓,径直抓住剑尖,血至掌中不断滴落,孚琛却仿佛信步闲庭,步步逼近:“南儿,你说,你要为师怎么做?”
“滚!”
曲陵南大喝一声,飞扑而上,虚空剑穿透他的手掌,顷刻间抵在他的胸膛心脏位置,曲陵南呆了一呆,看着他,怒道:“你要干什么?
你到底要干什么?
!”
“我只想你听我说几句话。”
曲陵南被他气得无法可想,刷得一声收回剑。
孚琛的手鲜血淋漓,却仿佛看不见似的,只凝视着曲陵南轻声道:“我一直没告诉你我以前的事,现下都同你说一说吧。
我出生温家嫡系,我父亲是族长次子,母亲是他一生挚爱,娶进门后,他从未有添侍妾偏房一流的念头,父母恩爱,家中其乐融融,我几个兄长天赋高又勤奋,早早便踏入练气期,若他们活到今日,大概都是名扬天下的大能修士……”
他眼神黯淡,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哀伤:“我小时候长得像女孩儿,家里人闲着都拿我说笑,讲琛哥儿这辈子就娇养好了,反正天塌下来都有哥哥们顶着。
我长到十来岁,已是家里的混世魔王,成天调皮捣蛋,到处惹是生非。
全族的小孩都避着我走不敢招惹我,因为都晓得我恼起来无法无天,而他们找谁告状都无用,因为全家人都护着我,其中尤以我父亲为甚,他对几个兄长管教极严,对我却喜爱异常,我还是总角孩童时,他会趴地上给我当马骑,我有时实在闹得不像话,母亲要责罚,我就跑到父亲那,父亲会把我藏起来不叫母亲找到。
哥哥们背地都说,父亲是想要个女孩儿想疯了,可命中注定无女,便把我当女孩儿宠溺。”
“而这一切,全都终止于左律灭我满门的那一刻。”
他的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可曲陵南听得心酸。
“我父母拼死换我活命的机会,但却没法再庇护我,我从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一下沦落到乞丐都不如的地步,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饥寒交迫,什么叫无能为力,吃了种种苦头后,幸得遇见了师尊,入了琼华派。”
孚琛掉转视线,目视远方,“我身负血海深仇,天天都在拼命练功,天天都在想怎么变得更强,可我的仇人是当世第一人,便是我再努力,再拼命,想要复仇仍然遥不可及。
机缘巧合之下,我听闻他的唯一执念是青玄仙子,又碰巧寻到一本邪功,所以我就想,我要找一个相貌与青玄仙子相近的女子,教她练这门功法,再将她送到左律跟前,我不能确定此法一定会奏效,我只知道,这是我没有办法之下的办法。”
“可我没想到,我会遇见你。”
孚琛看回她,柔声道,“收你为徒,与你相伴那几年,是我自家破人亡后过得最欢喜的几年。
可我那时并不知道,我也不懂得,这欢喜有多难得。”
“那对我也是难得的,”曲陵南眼中蒙上泪雾,摇头道:“可那又如何?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我只是想同你说一声,不是你幸而拜我为师,而是我幸而收你为徒。”
孚琛深深看着她,“说完了,你要打要杀,皆随你所愿,我不会同你讲一声后悔,我身不由己,只要能杀了左律,我便是自己的命都能不要,但若重来一次,我不会舍得你。”
曲陵南闭上眼,随即睁开,目光凌厉,手一挥,剑再指孚琛,她冷冷地道:“那你说说,云晓梦是怎么回事,这个专为清河而设的禁制阵法是怎么回事?
毕璩呢?
太师傅呢?
琼华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一句话没说完,忽而脸色一变,一把将孚琛扯了过来,虚空剑顺势出手,狠狠掷向孚琛背后,哐当一声巨响,山峰动荡,空中火光四溢,曲陵南内息振动,拖着孚琛连退了十七八步才堪堪站定。
只听一个声音暴喝道:“哪来的妖女,有本事再受我一剑!”
他话音一落,一柄巨大冰剑随即破空而来,曲陵南想也不想,三昧真火催化的巨大火球当空迎上,轰隆声中,巨剑裂为数截,孚琛慢悠悠地转身,面上带着极为欢愉的笑容,他笑声不绝,手一挥,紫色流光一闪而过,火球与巨剑均被一股强大的气息瞬间压下。
他伸出手,紧紧攥紧曲陵南刚刚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后拖的手,柔声道:“这下你便是再刺我多几剑,我也不会放手了。”
曲陵南怒道:“闭嘴!我不过顺手拉你一把而已。”
“好好,”孚琛好脾气地笑道,“可我对这小子还有几句话说,你让我说完好不好?”
曲陵南气恼莫名,又被他以古怪的法术压制住浑身灵力,狠狠瞪了他一眼,伸脚就踹了过去。
“哎呀,徒儿可真凶。”
孚琛笑着受了一脚,转头对那偷袭之人道:“裴明,你也算我派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做事怎的毫无是非?
你师尊道微真君心术不正,妄图迫我掌教师傅交出本派至宝,被派中长老合力拿下,你难不成要跟他一错再错。”
“放屁,我师傅道心坚定,为人最是中直不过,岂是你能污蔑的?
我看欺师灭祖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