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太一君(2/2)
我那弟子虽愚钝顽劣,然不至于歹毒奸恶,且她今年不过稚龄女童,入门未及一年,她便是有错,我琼华上有门规,下有戒律堂,再不济,也有我这做师傅的能教训一二。
断无错到罪大恶极,到要贵派弟子亲手毁去丹田,断她修行的地步!贵派中人此举一是罔顾练气期弟子大比的规矩,二是视他人性命修为于无物。
往小处讲,是贵派动手的弟子心肠歹毒,下手无状;往大处讲,却是你禹余城教养弟子不当,妄称名门道宗。”
他原本口才便好,此时侃侃而谈,端得是一身正气,越发掷地有声:“敢问圣君,我上禹余城问责,可贵派一不致歉,二不将犯事弟子交出,左元清道友更是咄咄逼人,颠倒黑白。
我原本心存疑虑,为何一练气期弟子上我琼华,却胆敢违背大比规矩,公然伤我琼华弟子,见了左元清道友方恍然大悟,原来却是有长辈暗地撑腰,弟子方敢如此胆大妄为。
我迫不得已,出手与左元清道友理论,原也是冲着禹余城与琼华派多年交好,不可为一不顾大局之妇人,搅了咱们两派交情。
然圣君今日亲临我琼华,却又所为何来?
是以大能修士威神之力迫我等屈膝,奴颜媚骨,摇尾乞怜?
抑或以圣君之尊,行打手之实,致道门正宗体面于不顾,一错再错,令事态愈发不可收拾?”
“文始真人,你莫要东拉西扯混淆视听,你上我禹余城,重创我派高阶修士,左元清师妹此刻还生死不明,这笔账又怎么算?
!”
孚琛一瞥,只见原来今日场上还来得数位禹余城高阶修士,发话之人,正是城主左元宗的胞弟左元宇。
孚琛微微一笑,风度十足道:“若是我下手太重,那待左道友康复,尽可找我麻烦便是,这般动不动将老祖请到旁人家里充当打手,也是太一圣君心怀宽阔,又疼爱徒子徒孙,若换作我琼华,那便算欺上瞒下,不尊师长了。”
他这话明褒暗贬,直将左律此番作为说得一文不值。
左元宇大怒,正要反唇相讥,此时却听涵虚真君轻咳一声,不痛不痒地训斥道:“你个猴儿,当着诸位道友的面,连自家门派都能开涮,真是岂有此理!”
孚琛忙行礼致歉道:“徒儿不敢。”
涵虚真君哼了一声,正色道:“太一圣君,事情缘由不过尔尔,不值我两派大动干戈。
这样吧,你派弟子有错,孚琛上门伤人亦有错,两下揭过,就此作罢如何?
云埔,云埔!”
云埔童子翻了下白眼,不甘不愿地驾着蒲团上去,上头还载着一个曲陵南,一个裴明。
涵虚真君见这三个小家伙凑一块又是来看热闹,忍不住眉心一跳,却不好训斥,只说:“将琼花玉露丹拿来。”
云埔大叫道:“师尊,那丹可是我压箱底的宝贝,方子上的灵药难寻,炼制极难,我才不给!”
“拿来!那不是你的私产!”
“不给!凭什么孚琛闯祸,要拿我的东西做人情?”
此时道微真君在一旁冷冷地插嘴道:“让你拿便拿,罗嗦作甚?”
云埔童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道微师伯,此时听他发话,只好一脸肉痛地自怀中掏出储物袋,磨蹭了半日,才摸出一个玉瓶,递过去道:“只有两颗。”
涵虚真君接过,打开瓶盖,一股清香瞬间扑鼻而来。
他颔首倒出一颗,道:“琼花玉露丹有起死回生、重塑金丹之大用。
我琼华也只余二颗,现下便赠与左元清道友一颗,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服下此丹便无大碍,他日修行进阶也大有裨益。”
此灵丹太过珍贵,此举已然给了禹余城天大的面子,左元宇脸上也好看许多。
他不是左元清那等无知妇人,脑子一转便明白利害关系。
当即恭敬接过,道:“涵虚真君化干戈为玉帛,实乃我道门幸事,多谢真君赠药。”
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涵虚真君此刻脸色也温和不少,对太一圣君道:“圣君难得莅临本派,不若入殿小坐,待我奉上清茶,以尽地主之谊?”
左律此刻皱眉,指着孚琛与道微真君道:“一冰一火,紫炎北游,难得,来打。”
孚琛挑眉,道微真君脸上冰冷,刷的一下亮出掌中冰剑问:“还打?”
左律眼睛一亮,便如孩童见到新奇玩具一般跃跃欲试,总算说了一句比较长的话:“无高手过招,我来琼华作甚?”
道微真君一贯面无表情,长剑横胸,整个人笔挺傲立,宛若万年冰雪雕凿而成。
他视线持平,目光中无悲无喜,便是对着化神期老怪,亦毫无惧色,却也未见得有多欣喜。
与他相较,孚琛的表情却多了许多,他一听到左律的话,脸上当即露出常见的温文浅笑,配上那张脸,当真如和风熏柳。
只是凭着对师傅的了解,曲陵南却能从中瞥见师傅眼中的一丝讥讽,以及他微微的兴奋。
似乎与左律这样的老妖怪过招,于他也是迫不及待、跃跃欲试之事。
然而他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他冲左律礼数周到地道:“晚辈忝列琼华真人一流,本领低微,况凝婴初成未过百日,如何是圣君对手?
再则圣君尊驾琼华,我派上下蓬荜生辉,更断无与贵客过招之理,万望圣君恕罪……”
曲陵南心忖,师傅又开始装模作样了,虽不明了为何他处处爱在外人跟前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受礼模样,可本着师傅总是有他的道理,就算看着没道理也定是徒儿愚钝体悟不到道理何在的原则,小姑娘还是愿意换个角度看待问题。
比如那个什么圣君本事太强,适才三位长辈合力与之交手,都落了下风,现下只师傅和那位道微真君二人联手,怎么看都打不过,故师傅说些大话,把这无甚意义的比试忽悠过去也对。
可她还没心忖完,那厢师傅又道:“若是圣君今日兴致颇高,有心指点晚辈,那晚辈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圣君修为太高,我等有心无力另说,怕只怕圣君胜之不武,赢得无趣……”
孚琛这里东拉西扯,那边左律已然听得颇为不耐,而此番与他同来的禹余城徒孙左元宇更不是草包,当下朗声道:“文始真人,哦,道友虽未办凝婴大典,然却已是实实在在地晋升元婴,要改称文始真君了,文始真君莫要过谦,阁下大名响彻玄武大陆,天下修士谁人不知?
您与道微真君皆为修士翘楚,当世高人,再这般谦让下去,怕是明年也谦让没完。
不若这样,以一炷香为效,一炷香内,三位各显所能,斗个痛快,一炷香后,三位团团罢手,以招会友如何?”
孚琛笑着道:“左元宇道友此言差矣,我等修为岂敢与日月争辉?
圣君的风驰剑诀,一动之下便是移山填海之大能威力,道微师伯的北游剑诀当然可以与之斡旋,我却身无长物,连本命法器也炼制不久,管不管用还另说。
与圣君过招,别说一炷香功夫,只怕顷刻之间,我这新鲜出炉的元婴修士就得去见琼华列祖列宗,虽然圣君有命,小道舍命亦不为过,然我终究是琼华弟子,这条命还想留着多炼几年……”
左元宇没想到孚琛一张好皮相之下竟能讨价还价没脸没皮,一番话说下来全然不顾道统正宗修士傲气,直与市井无赖无异。
饶是他最擅与人打交道,此刻听了也不禁有气,忍不住出言讥讽道:“文始真君真是会说笑话,谁人不知你天纵奇材,况你如此自贬,又将你师尊涵虚真君置于何地?”
他原以为以涵虚真君这般遵道统的修士听了,定会羞愧,继而出言呵斥孚琛,哪知涵虚真君一派道骨仙风,笑呵呵地道:“左道友见笑了,我这徒儿自幼胆小,做事就爱个瞻前顾后,可话说回来,他要整日忙着比试打斗,打不过谁就来老道我跟前哭要师傅替他做主,那才叫不知将师长置于何地啊。”
左元宗对上涵虚真君一双明察秋毫的眸子,心里不觉一惊,他慌忙别开眼,不敢再乱言语,却听左律淡淡地问:“你待如何?”
孚琛等的就是他这句,当即微笑道:“圣君,风驰剑诀名扬天下,晚辈甚为敬畏,未免束手束脚……”
左律平淡地道:“我不用便是。
动手。”
孚琛微微皱眉,眼中情绪不明,此时只听道微真君冷冷道:“孚琛,废话忒多,打了就是。”
孚琛侧脸一看,只见道微真以运起北游剑诀,手中冰剑顷刻间化作七八十股,剑刃皆对着左律,左律眼睛一亮,颔首道:“来!”
哗哗声中,空中七八十柄冰剑每剑又再化作七八十样,顿时半空皆是冰剑,瞬间齐发,破空而去。
疾驰声中,道微真君毫不留情,右手一团一划,众剑成网,声势夺人。
左律面露兴奋,手掌一翻一推,他身边的空气骤然陷下一个巨大窟窿,他再一兜,那窟窿顿时长大到无边无际,宛若一面看不见的软墙,每柄冰剑击中都犹如打入棉花中不着力。
左律手一收,陷入软墙中的众多冰剑竟然都犹若被无数看不见的手掌掐住剑柄一般,喀嚓声不断间,齐齐被碎。
就在此时,孚琛的紫炎刀已然运起,巨大的紫色火刀声势浩大,夹着炙热火焰,直劈那堵软墙,刀势凌厉,锐不可当,便是那又软又有弹性的墙也被这股强力硬生生撕开口子,嗤嗤声中,口子越来越大。
道微真君抓住时机,灵力运转,一柄巨大的冰剑凌空而起,北游剑意宛若流光烁影,游走整柄冰剑,璀璨夺目,顿时直插被紫炎刀撕开的软墙。
左律眼中亮光愈盛,见此势不可挡的北游剑意直取面首,竟面不改色,不闪不避,反倒生出愈多兴味之色。
他大喝一声,双掌平平一推,直将北游巨剑抵住三尺之外。
道微真君一见,立即挥袖,凌空注入七八成的灵力,登时逼得左律直直向后滑行数丈。
左律眼睛微眯,忽而一笑,手指轻点,如沾花拂柳般轻柔,却就在这一点之间,一道亮光自他指尖溢出,宛若灵活的丝线一般缠绕住北游巨剑;他再手腕翻转,那亮光丝线猛然缚住剑身,左律神色一凛,用力一捏,喀嚓数声,整柄巨大的冰剑瞬间被丝线勒成数段。
曲陵南看得眼睛发直,北游剑意有多厉害,她比谁都知道。
当日裴明不过三脚猫功夫,便能驱使一柄超出其修炼阶段的巨大冰剑,险些轰倒讲经堂。
这一剑诀之所以能与风驰剑诀相提并论,最大的原因便在于,它能于使用瞬间提高攻击力和杀伤力,令施用者散发出超越自身极限的不可思议之能量。
而道微真君修炼北游剑诀时日深远,功夫又岂是裴明能相提并论?
他便是顾虑左律身份,适才出手未尽全力,然亦用力达七八分。
可这样杀意巨大的剑诀,在化神期老祖面前,竟然能被其徒手折断。
她心忖,这个左律难怪成为当世第一人,修士修炼到这个阶段,呼风唤雨、移山填海皆有可能,动辄天地色变,四维震动。
像他这样何必成仙?
本身已然臻于化境,成仙与否,反倒其次了。
只听她师傅一声怒吼,发须瞬间转红,浑身燃起紫红色火焰,手持紫炎刀飞身跃起,身与刀化作一线,竟不顾一切向左律扑去。
曲陵南失身大喊:“师傅!”
那边涵虚真君与道微真君也纷纷色变,一个喊:“不可!”
,另一个喊:“圣君手下留情!”
皆双双飞去。
可他们到底晚了一步,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左律已面色冷峻,双手齐推,化神期修士巨大的能量瞬间释放,孚琛的紫炎刀虽劈开他的防护罩,然却也被他一双肉掌穿透刀刃,直取咽喉。
就在此时,一个女童的声音尖利喊:“放下我师傅!”
随后,一个裹着厚厚大氅的毛球猛地冲了过来。
左律初初以为是灵兽一流,正要拂袖赶开,哪知那个毛球半空突然力气不继,直直掉了下去,大氅散开,露出一张五官尚未张开的女孩之脸,左律一瞥之下,眼露诧异之色,随即想也不想,五指张开,瞬间将那女孩抓到跟前。
曲陵南情急之下自蒲团那扑过来,可扑了过来才想起自己重伤未愈,哪有一点灵力能支撑自己使出纵云梯?
正在她扼腕此番救不到师傅,自己也要摔成肉泥时,却不曾想被一股极大的吸力裹住,整个人忽的一下被扯到某处,随即被人拎着领子提到半空,她睁眼一看,那拎着自己跟拎个麻袋似的人,正是师傅万万打不过的活了千年的老妖人。
离得近,她才发现左律看起来更年轻,眼眸墨色深邃,皮肤毛发无一处不展现出这句皮囊正处在力量与灵活度的高峰期。
不仅如此,这个老东西居然眼神清澈,流露出单纯的震惊,随即又有迟疑,又有欢喜。
曲陵南还搞不懂这算怎么回事,突然间又被左律举到近前,几乎鼻子碰到鼻子,那双黑到极致的眼眸似乎要将她整个淹没,随即她脑子一疼,一股寒气直钻入脑。
这个人在勘探她的脑子。
曲陵南大惊,她活了这么大,首度感到在绝对的强势面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能为力。
她咬着牙,僵硬着身子,硬生生地捱过了被左律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探察了一遍,似乎连五脏六腑,连丹田内海,连意识精神都被他仔细翻了一回后,左律手一翻,将她放到脚边。
曲陵南气喘吁吁,比打了一场生死之架还累,她刚松了口气,却又立即想起她师傅还没脱困,抬头喊:“喂,把我师傅放了!”
左律仍旧拎着她的衣领,问:“这是你师傅?”
“对。”
“为何我要放他?”
左律认真地问,“他适才对我有杀意。”
“为什么不能对你有杀意?”
曲陵南奇怪地反问,“你上我们琼华来不明不白就踢馆,这么多师伯师叔没人能耐你分毫,整个琼华的人在你跟前都丢尽了脸,我师傅恨得想宰你不是人之常情么?
难道他还留你吃饭?”
左律想了想,道:“言之有理。
可我为何要放他?”
“因为你要留着他跟你打架。”
曲陵南耐心跟他讲道理,“你看看我师傅,比你年轻一大截,天赋好又勤奋,这样的人,你给他时间,他本事追上你是迟早的事。
而且你看,他还不是你们禹余城的人,跟你打架不会给你留面子,你日后再收拾他,肯定比现下就宰了他有趣很多。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左律惜字如金地问:“要我放人?”
曲陵南点头道:“正是正是。”
左律一下松开手,孚琛一得自由,立即抢先一步,将曲陵南整个卷入袖中,抱着一跃而开。
左律并未阻止他这么做,他目视远方,似乎沉入自己的思绪当中默然不语。
趁着这当口,孚琛狠狠一拍曲陵南的脑袋低声骂:“不要命了吗?
扑过来干嘛?
有没有脑子啊?
这种情况下他怎会杀我!”
曲陵南嘿嘿笑了,随后,她把脸埋入师傅怀里,闷声道:“师傅,咱们能好好一块呆着,别跑出去折腾了行吗?”
“嗯?”
曲陵南抬起头,道:“我此番若真活不成了,可不想临死那天找不着您。”
孚琛看着她,目光复杂,过了良久,才微微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道:“果然病了就更傻了。
哪个说你活不成?
我第一个不答应。”
曲陵南嘿嘿笑了,可笑着笑着,眼眶却莫名其妙有些酸,她吸吸鼻子,抱住了师傅,转头还有空瞥了呆愣愣的左律一眼,道:“师傅,那怪人傻了。”
孚琛没回答她,不一会,左律却回过神,开口道:“练气期弟子,丹田碎,麻烦。”
曲陵南听得莫名其妙,孚琛却收紧抱着她的胳膊,朗声道:“圣君所言极是,若小徒是金丹期弟子,小道便是凭着违背门规,也会求师尊赐下琼花玉露丹。”
“重塑丹田。”
左律轻描淡写地道,“功法给你。”
他抛过来一个玉简,孚琛接了,左律又道:“她先不能死,她死你死。”
曲陵南这句听明白了,探头纠正左律道:“我爱死便死,只与老天爷有关,与旁人皆无关。”
左律道:“我尚未想通。”
“想通啥?”
曲陵南皱眉道,“你想不通我便不能死啊?”
左律点了点头。
“麻烦。”
曲陵南建议他,“你快快想通吧,不然你本事太高,还不让我死,我活着还得算你的份,忒麻烦。”
左律又点点头,道:“十八岁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