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2)
骆晓梅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基因检测结果出来后,她和高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思考以后还是把结果告诉给了父母和公婆。
四个老人的意见是不一样的。
骆明松建议放弃孩子,作为造成家里耳聋基因遗传的那个人,又是老父亲,他实在不想让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再吃一遍大家都吃过的苦。
他还记得骆静语出生时,自己遭到父亲的那顿打,父亲骂他为什么还要再生?女儿已经是聋的,为什么还要再生?是赌博吗?害了孩子一辈子啊!
阎雅娟觉得还是要生下这个孩子,她是母亲,一直觉得女儿女婿得有一个孩子,这样夫妻关系才会更稳固,老了也有人照顾。
孩子耳聋没关系,骆晓梅和骆静语现在过得也挺好呀。
而且,阎雅娟自己是后天因病致聋,她认为,健康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也指不定会生病,生了病难道就要被放弃吗?这个孩子只是在妈妈肚子里就生了病,大家想好了,把他生下来,好好照顾他好好爱他,他除了听不见,照样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快乐长大。
高元的父母表示尊重儿子儿媳的意见。
高元少年时突发脊髓炎,让父母操碎了心,当时只想着儿子能好好活下去就行,别的都不指望了。后来高元千辛万苦考上大学,毕业后又考进残联工作,和骆晓梅恋爱结婚,买房买车,两老对他再无任何要求。
他们说只要小夫妻想好了,任何决定两老都会支持,如果要了这个孩子,他们也会帮忙带。
耳聋……耳聋总比高元的情况好吧,高元现在还年轻,还能拄拐行走,以后老了生活上总会有不方便的地方。有个孩子,至少手脚健全,也能帮骆晓梅一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考量,骆明松的态度也没有那么坚决,最后的决定权还是交到了骆晓梅和高元手上。
高元问过医生,孩子以后是否能安装人工耳蜗,医生说这得生出来检查过才知道啊。不是每个听障幼儿都适合安装人工耳蜗,不过按照骆晓梅本人的情况,她小时候其实可以安装,只是那时候人工耳蜗没有普及,她又超龄,家里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所以才没安装上。
咨询过医生的意见后,骆晓梅和高元商量了两天才最后做出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好好培养他。若能安装人工耳蜗就最好了,可以让他听到声音,学会说话,尽可能地像个普通孩子那样长大。
骆晓梅没想到,最大的反对意见会来自于她的弟弟骆静语。
骆静语怎么可能会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最近的遭遇像噩梦一般纠缠着他,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他是个聋人?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姐夫居然还会同意?
姐姐自己就是聋人啊!一辈子听不到声音,学不会说话,吃的苦还不够多吗?遭到的挫折还不够她清醒吗?他们从小到大见到的白眼和冷遇数都数不清,求学、求职、交友、找对象……处处是困难,处处要碰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跟个低等动物似的。
他被人骂聋子、哑巴、残废……被人“阿巴阿巴”地嘲笑,被方旭压迫了四年,现在还被他蓄意陷害。他的同学们,有的被人打,有的被人骗,有的很认真地读书,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还有些更可怜的聋小孩,父母不管,被坏人骗去行窃乞讨卖身,一辈子过得比猪狗都不如。
他们找对象只能找聋人或其他残疾人,就像是约定俗成,他们没资格找健全人。
他找了个健康的、漂亮的大学生女孩做女朋友,所有人都表示很惊讶,潜台词就是他不配!
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劣质基因,他天生的低人一等,连后天致聋的女生都看不上他!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奋斗都没有用,基因改变不了,他就是不配!
骆静语哭了,哭着和姐姐打手语,嘴里“啊啊”地发着声,一遍遍地求她不要生下这个孩子,不要不要不要,这个世界上的人口已经这么多了,为什么明知道孩子是个聋的还要生下他?
优生优育不懂吗?优胜劣汰没学过吗?像他们家这样害人的基因为什么还要延续下去?不要再继续害人了!那个孩子并不想被生下来,并不想!
要不是高元拉着骆静语,他差一点要给姐姐跪下了,他想自己一定要说服他们,不可以让这个孩子出生!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的嘶吼,只有高元才听得见,这个憨厚的男人不停安慰着年轻的小舅子,可没有办法让他冷静下来。
骆静语崩溃了,这些天积压下来的无助委屈和愤怒,一股脑儿地都发泄到了骆晓梅身上。劝不动,他甚至用手语去骂她,骂她“自私”、骂她“恶毒”,骂她只顾着自己想做妈妈,却毫不顾及孩子的想法。
他还骂高元,大叫着用手语指他,骂他不是男人,竟愿意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去吃苦,孩子要背着歧视过一辈子,这种苦,高元这个健听人是体会不到的,他们都应该来问问他,问问他到底是有多苦!
“啪”。
阎雅娟一个耳光甩到了骆静语的脸上,终于让他安静下来。
骆静语看着自己的母亲,阎雅娟也哭了,眼睛底下是两道泪痕,她颤抖着打起手语,问儿子:
骆静语答不出来了。
他望向父亲,骆明松神色哀恸地看着他,充满愧疚的眼睛里还透着一丝失望。
高元撑着一支拐杖把骆静语拉开,打手语劝他:
他又劝丈母娘:
阎雅娟正色回答:
骆静语望向骆晓梅,她早就哭了,被弟弟那样指责,谁会不伤心呢?
这的确是个两难的选择,骆晓梅怀孕十九周了,已经能感受到胎动,每次孕检,医生都说孩子长得很好,是个健康活泼的小孩。只是这个“健康”不包括他的耳朵,如果没有基因检测,根本没人知道孩子是聋的。
宝宝在她肚子里汲取着营养,会翻身会闹,是她和高元的孩子,爱情的结晶,这么大了让她去打掉,她真的做不了这个决定。
她左手摸着肚子,右手抹着眼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自私又恶毒,是不是真的会害了这个孩子?
她从小到大心态一直很平和,从未怨恨过父母,早早就接受了自己是弱势群体这个事实,看得开,兴趣爱好广泛,健听人朋友也很多,大多数时候不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可弟弟的性格和她不同,小鱼心思更敏感,学习不好,朋友也少,她都不知道弟弟会认为活着是苦涩的。骆晓梅觉得活着很开心啊,只是听不见而已,照样可以享受人生,品味爱情,把生活过得多姿多彩!
现在的问题就是,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想法是趋向于她,还是趋向于小鱼,谁能知道呢?
骆静语看了一会儿骆晓梅,又转头看向客厅里的其他人,爸爸,妈妈,姐夫,他们也都在看他,一个个神色很复杂。
骆静语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又滑落下来,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姐姐身上,打手语道:
双手放下后,他转身离开了父母家。
回家的这趟地铁,短暂又漫长。
骆静语坐在车厢里想了很多很多。
同车厢有几个背着书包、穿着短袖校服的男孩女孩,十五、六岁年纪,应该是开学季刚去学校领过书本或打扫完卫生。
他们在说笑,一个男生耳朵上挂着耳机,另一个女孩歪着头对他说了几句什么,男生有些害羞,拿下一个耳机塞到女生的耳朵里,接着两个人就头碰着头一起听,间或闲聊几句。
骆静语看着他们,想到自己高中时的一件事,当时,班里有同学说出门可以挂上耳机,假装自己在听音乐,这样别人就发现不了他们听不见,可以挡下发广告传单的人。
骆静语试了,真的挂上耳机出了门,在路上遇到一面镜子,他还停下脚步观察自己。白色耳机线从口袋里伸出来,耳机塞在他两个耳朵里,他双手插兜,转转脑袋,觉得自己的样子好帅,就和普通高中的男孩子没两样。
结果,戴上耳机出门没几天,他就被一辆电瓶车从身后撞了。
他摔在地上,手肘蹭破一大块皮,骑电瓶车的男人对着他说话,他只读懂了一部分唇语,大概是说他走路听什么歌,车子骑过来听不到吗?
他害怕对方发现他其实什么都听不见,抓起耳机就一瘸一拐地逃跑了,完全不敢问对方要医药费。
他大概是世界上最怂的聋人,超级严格地遵守交规,别说电瓶车了,他连自行车都不敢骑,就怕发生交通事故,不管撞人还是被撞,责任都会在他。
他的生活,真的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骆静语回家时,占喜正在吃面条,看到他进门,纳闷地打手语问:
骆静语点了点头,换好拖鞋去客卫洗手,占喜吸溜了一口面条,发现小鱼的情绪不太好,不知道在父母家碰到了什么事。
她跑去卫生间门口问他:
骆静语擦干手,摇摇头,抬手回答:
占喜坐回餐桌旁吃面条,骆静语走到沙发边坐下,礼物跑过来跳到了他腿上,骆静语撸着它背上的毛,礼物觉得很舒服,懒洋洋地趴了下来。
占喜吃完面,洗干净碗筷和锅子,走到骆静语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拉过他的右手看。
已经过去一周了,他去医院换过药,右手不再缠着厚厚的纱布,只在手背上贴着一大块,做事情方便了许多。
他说不疼,占喜知道肯定是骗人的,那道口子得有四公分长,怎么可能不疼?以后还会留下难看的伤疤。
两个人黏在一起,礼物又被挤得跳下了沙发,不满地叫了一声,溜达到猫爬架上。
占喜摸摸骆静语手上的纱布,嘟囔道:“以后怎么拍视频呢?做花的时候都是从上往下拍,手背肯定是要拍到的。”
骆静语读着她的唇语,神色一黯,收回手后回答:
占喜的眼睛倏地睁大:“你别乱说啊!怎么可能不做花?事情又没到绝路呢!”
骆静语问:
占喜用手语回答他:
骆静语神色很淡:
占喜沉默下来,一会儿后,问:
骆静语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到后来竟变得哀伤,他看着占喜的眼睛,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感受着她细滑的皮肤,占喜一直没吭声,等待着他“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骆静语收回手,缓缓地打出一句手语:
占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骆静语知道她看懂了,实在没勇气再打第二遍,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双手很慢很慢地比划出他心里的话:
他的手语打得那么慢,那么清晰标准,占喜全都看懂了。
她问:
骆静语点点头,觉得这些理由似乎还不够,继续补充:
占喜的眼神冷下来,又问:
都到这份上了,骆静语也不想瞒着她,很是无力地用双手说:
他再也比划不下去,眼泪已经涌出来,身体抖得停都停不住,死死地咬着嘴唇,也没能控制住发声。
他含糊地叫着她的名字,摇着头,泣不成声,双手都在颤抖:
他打手语时,很多手势都会左右手相碰,平时都是轻轻的,可是现在那声音“啪啪”响,他一点儿也没控制力道,右手贴着纱布不方便,还是打得很用力,用力到占喜光看着都觉得疼。
占喜也哭了,伤心于小鱼的提前放弃,又感动于小鱼的坦率真诚。他没有用奇奇怪怪的理由来敷衍她,比如说“不喜欢她了”、“父母不同意”、“觉得厌倦了”之类。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就是想她好,觉得自己的事业没救了,他俩的未来也就变得叵测,不如让她及时止损,趁早抽身,不要再陪着他陷在这滩烂泥堆里,时间越久,越耽误她自身的发展。
占喜理解骆静语的想法,却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和骆静语没有夫妻之名,也没有夫妻之实,可是占喜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自己对小鱼的心意,还有小鱼对她的心意。
喜欢是千真万确的,算是爱吗?他们谁都没说过。
她只知道,他对她的好早就融入在了琐碎细微的生活中,没有轰轰烈烈分分合合的情节,也没有什么节日纪念日的大肆庆祝,他们就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每天腻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从不吵架,每天都很甜蜜快乐。
小鱼记得她的口味,为她做着一日三餐,买的水果零食都是她爱吃的。
她来例假时,他会为她煮糖水喝,帮她按摩冰凉的双脚。
他从不会指挥她去做事,能自己做的都顺手做了,知道她嫌猫砂盆臭,就叫她不要管,礼物的事儿都由他负责,她只需要和小猫玩耍就行。
出门在外,他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永远让她走在人行道里侧,每次都是先问她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如果她反问他,他也不会说“随便”,会认真地说出自己的建议。
她生病时,他会细致入微地照顾她,记得医生说的忌口,记得她吃药的时间数量,哪怕他自己都是一身的伤,也从不和她抱怨。
只要是她的朋友和亲人,他都盛情相待,在亲友面前给足她面子,也能开得起玩笑,不会让她的朋友觉得他敏感不好相处。
她永远都忘不掉自己转岗失败的那一天,他从上海回来找她,在舞蹈室里见到他的那个瞬间,她觉得这辈子能找到这么一个人,她的人生都圆满了。
他尊重她,用心倾听她的每一句话,笨拙地给出自己的意见。
他从不打击她的想法,给予她充分表达的自由,工作上有些事要花钱,不知效果如何,只要她想尝试,他全都支持,就负责掏腰包。
他经常发自肺腑地夸她,仿佛自己上辈子修了福,这辈子才能找到她做女朋友。
就是这样的骆静语,她的小鱼,此刻和她提分手了,想要结束他们刚满半年的恋情。
居然只有半年吗?占喜流着泪默默地想着,怎么只有半年?她分明觉得自己和小鱼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大部分都很快乐,刻骨铭心,这样的一场恋爱,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吗?
占喜的双手按住了骆静语的双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她开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小鱼,你先听我说。”
骆静语的眼睛被眼泪糊得厉害,鼻尖都是红的,嘴唇抖动着发出一声声抽泣声。
“我不会和你分手的。”占喜说得很慢,“我和你分手的唯一前提就是我不喜欢你了,可是现在,我还是很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很喜欢我。”
骆静语的双手被她捉着,也没有力气挣脱出来,只能不停地摇头。
占喜吸了吸鼻子,说:“这只是我们在一起碰到的一个小挫折,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你可能觉得我很理想化,那是因为我还年轻啊,我这个年纪要是都不能理想化,那这个世界不是完蛋了吗?我永远不会成为方旭那样的人,你也一样,你前几天还答应我不会放弃,这么快就说话不算话了?”
骆静语还是固执地摇头,长长地抽了一口气,也不管会发出什么声音了,眼泪不断地流,还得努力去读占喜的唇语。读唇很费脑,他现在脑子都是乱的,又舍不得不读,生怕读一次少一次,生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占喜说:“你答应我要带我去旅游,爬山,答应要送我一套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首饰,答应我要学会喊我的名字,你到现在都没学会叫我‘欢欢’,你怎么这么笨啊?”
是,他是笨,连“欢欢”都学不会怎么叫,骆静语呜咽出声,他要是够聪明,何至于让方旭给害成这样?
占喜松开了手,抓了抓头发:“我知道你今天回家碰到了不好的事,大概就是你姐姐怀孕的事,这个我们以后再说,结婚,不一定非得要生孩子的。小鱼,眼下要先解决的是你的事,欣然帮我约了一个律师,我明天要去见他,和他讨论如果打官司我们要怎么应对。本来,我今天想和你从头到尾把事情再过一遍,我总觉得你画了初稿,不可能一点证据都没有。我们可以翻翻手机,看看七月拍的照片,我七月底回家前把照片都拷到电脑里了,这几天一直没机会去看,说不定我们有拍到些什么。”
她顿了一下,看着骆静语满是泪痕的脸,抬手抹抹他的眼睛:“别那么快就放弃,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呢!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没做错任何事,不是人家说你抄袭就是抄袭,很多人都相信你,你更要相信你自己。今天,我先回八楼睡,明天我去见律师,不来你这儿吃饭了。刚好,咱俩都冷静一下,各自想想这整件事,骆静语……”
占喜喊出他的全名,“你没有拖累我,是你救了我,让我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和我在一起,你也不要害怕,咱俩都还年轻,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她从沙发上起身,最后摸了摸骆静语的脸,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给自己煮点东西吃,别饿着,我先回去了,你晚上早点睡,不要胡思乱想。”
说完,占喜整理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又拿上一个文件袋,是为第二天见律师准备的材料,带好手机和钥匙就出了门。
家里只剩下骆静语,还有一只猫,礼物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占喜走后,又跳到了他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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