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咸鼠(3)(2/4)
小曲把老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这样才能阻止他心里的话冒出来——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又何来“复来”呢……但他不敢说,怕父亲死得更快。
三更天时,老曲走完了他的一生。
它还是有点难过的,毕竟老曲在它有限的生命里不间断地出现了十三年,但更多的是开心,这回小曲该哭个痛快了吧,谢天谢地,它总算能吃上一顿饱饭了,十三年了啊,总吃盐巴实在没滋味,难受。
可是它又失望了,小曲这个死孩子从老曲闭眼到下葬,一滴眼泪都没掉,在老曲坟前烧纸时,它看着小曲把从小到大在亲戚朋友面前背诵过的诗词从头到尾背了一遍,从天亮背到下一个天亮,然后才拖着发麻的腿离开。
它猜,小曲应该从没有恨过老曲,不然他不会记得老曲最开心的时候是哪一段岁月。
回去的路上,它看见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揉得通红,但始终没有掉下它期待的眼泪。
一饿又是五六年,它才是欲哭无泪。
四分五裂的天下没有任何改善,人们大概已经习惯了战火绵延的岁月,今天的皇帝明天的刀下鬼也不再是稀奇事了,盛年时积下的大好江山,毁起来委实容易得很,都说乱世出英雄,可英雄太少凡人太多,称霸天下的豪情壮志掩埋在求活下去的平凡愿望里,埋得太深,能否得见天日,无人知晓。
小曲没有骗老曲,他能照顾自己,再乱的世道他都好手好脚地过来了,帮人抄过书,也跟账房先生学过算账,还在瓷器铺里打过下手,做得最久的工作是在乡下帮人种地,顺便帮不识字的乡民们写信读信,七七八八赚回来的钱基本够吃饱,有时还有结余可以存起来。
十九岁的小曲不但长高许多,眉目也周正起来,虽说不上英俊,难得他为人开朗爱笑,总一脸不知愁滋味的模样,多少也是讨人喜欢的。常到村东头的小河边洗衣裳的翠儿姑娘就是特别喜欢他的一个,他教她将村子里一种不知名的野草捣碎取汁后加到水里,洗出来的衣裳又干净又不褪色,还在她闲下来时拿石子儿在地上教她写字,不知不觉间翠儿居然成了村子里识字最多的人。他把自己在外头的种种经历讲给她听,经常把她逗得哈哈大笑。每当村子里有什么节庆活动,翠儿总是第一个通知他,中秋端午元宵节,他们越来越习惯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捧着炒熟的放了一丁点盐巴的豆子当零食,坐在田埂上讨论月亮上有没有嫦娥,偷偷在大半夜爬到野山山顶,像一对傻子一样在嗖嗖的冷风里坐等日出,有时他也会嘲笑翠儿的手工太差,给他做的鞋子居然左右脚不一样大。
总之,小曲觉得未来的生活里可能要多一个人了,现在就是要尽量赚更多的钱,才好正式向翠儿家提亲。
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日子可真是让人高兴。
唯一觉得要被气死的只有它……这小子居然陷入爱河了……听说情爱这种事特别让人心思舒畅,那他更不会哭了?气死了气死了!它难道要饿着肚子陪他一辈子??明明是个那么容易让人哭出来的时代,偏这小子运气那么好?!
半年后,翠儿出嫁了,新郎是另一个镇子上殷实人家的儿子。
婚事定下来前,翠儿曾哭着来找小曲,说不想嫁,要他快去家里提亲。
小曲数了数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钱,其实都不用数,太少了。
他还是去了翠儿家,钱不够胆量凑,他真心喜欢翠儿,那是他接近二十年的生命里第一次产生了要把余生交托出去的冲动。
但是,胆量跟冲动在一大堆丰厚的聘礼面前一败涂地,不管他的表达如何情真意切,结果还是被翠儿妈拿扫把打了出去,边打边骂:“你个外乡人连养活自己都勉强还敢连累我闺女?她爹做生意赔了钱要债的天天来你能帮我们还还是帮我们去死?再敢来找翠儿老娘打死你!”
屋子里,翠儿爹黑着一张脸,咳嗽得厉害。
翠儿一开始还哭着争辩,甚至指责父亲根本就不该在这种时局下学人做买卖,母亲骂她不孝,她又急又气说不出话来,直到父亲咳出来一口血后,一家人的互相攻击才停止,然后老老少少抱头痛哭。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家人,但好像刚刚挨打的人明明是他,谁来安慰他呢?
没有人。
他悄悄离开了翠儿家。
翠儿好几天没出现,他也没有去找她。
又过了几日,翠儿红着眼睛站在他面前,那时已近傍晚,寒气很重,人站在外头从头到脚都找不到半点温度。
光秃秃的土墙外,两人相顾无言,翠儿都不敢看他,低着头。
北风嚣张,所见之处只得他们两个活物,世界在此刻寻不到生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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