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四壁有僧衣,心事照佛面(2/2)
唐劲看在眼里,没有点破。她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可以被允许有自己的不快乐,他并不介意,尽管没有活力的她让他也感到了些许的不愉快,但唐劲仍是保持了礼貌的不打扰,他知道,苏小猫的不快乐是需要时间一点一点去释放的。
这一晚,跟了唐劲很多年的保姆任姨得了他的吩咐,特地来这儿做了一顿螃蟹宴。清蒸帝王蟹,酒香大闸蟹,还有熬制许久的蟹粥。苏小猫对螃蟹完全没有一点抵抗力,唐劲曾见过她吃螃蟹的样子,肉都吃光了蟹黄都没有了她还捧着个蟹壳翻来覆去地舔,把唐劲心疼得不行,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惨了,这是几辈子没吃过螃蟹了?任姨跟着他在唐家很多年,这些年她老了,唐劲不太劳烦她,但事关苏小猫,他仍是会请她过来一展厨艺。任姨老了,心却没有老,明白唐劲的心思,准备好了晚餐就离开了,给他和小猫独处的时间。
然而这一晚,却是连苏小猫最爱的螃蟹也引不起她脸上的笑容了。她心不在焉地喝了一碗蟹粥,又意思意思地啃了两只蟹脚,苏小猫的眼神和声音都是飘的,吃完洗手,晃晃荡荡地就飘去了卧室一头趴下再也没起来。
唐劲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他将手里的蟹腿剥完,完整无缺的蟹肉抽条而出。男人将它搁在了一旁,没有吃。他不好这个,很多时候他其实没什么爱好,直到遇到苏小猫。她有很多的爱好,每一种都耗费了她巨大的感情投入。他觉得有意思,所以后来常常做的,就是将她的爱好当成他自己的爱好。
拿起一旁的餐巾,唐劲擦了擦手。他有些洁癖,不太能闻腥味,起身去洗手,再出来时他手上已经没有任何腥味。他望了一眼满桌的螃蟹,脸上没什么表情,举步走去了卧室。打开门,一眼就看见了床上正趴着的人,趴得毫无生气,整张脸都埋在天鹅绒的被子里,一动不动。
唐劲眼色渐深。
苏小猫是不可以这样的。
这是一条天性灵动的性命,铁打的一具身体、打不死的一腔热情,绝不能这么瘟。
唐劲缓步走过去,伸手朝她腰间一搂,用力一抱,将她抱了起来。苏小猫就这么趴在了他的腿上,连声哼哼都没有,软趴趴的,一个病猫。
唐劲摸着她的后脑,指尖在她的长发穿梭,一下又一下,声音低沉,“我不喜欢你这样。”
苏小猫趴着没有动。
他淡淡道:“心里有事,对旁人,不肯说;对我,也回避。苏小猫,你都不知道我会担心你的吗?”
这条罪状太具分量了,压得苏小猫当场良心觉醒。她在他腿上翻了个身,搂住了他的腰。
“没有啦,我没有特别要瞒你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讲。”她抓了抓脑袋,事实上,她没有说谎,她被自己的情绪困住了,而这一种情绪她并不太能用语言表达。整理了许久的思路,苏小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懂金融吗?”
“……”
唐劲像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一时还真被问住了。
他没有想要对她摊牌历史的打算,对这一类问题也总是避而不谈,如今迎面撞上了,唐劲颇有些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不得不跳的惆怅。
最后,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还好。”
苏小猫“哦”了一声,没有听出他的深意。她的心思暂时不在他身上,“坦白讲,我并不排斥金融。但‘遥乡’是不一样的,‘遥乡’不适合这个。可是如今,它身上金融的气息太重了,我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预感,很不好的预感。你信不信记者会有‘直觉’这回事?风平浪静之下的东西,往往都不太好。”
“可是你的预感并没有发生,不是吗?”
“如果明天它就会发生呢?”
“你还有我。”
“……”
苏小猫一愣,张了张嘴,抬眼看住他。
这是一个动不动就拿真心撩她的男人,也不嫌她会笑他。苏小猫常常觉得,当初她救他一命的那点恩情真经用,以至于那以后她对他的伤害、忽视、甚至是不够爱,都消耗不完它。
唐劲的手指描摹着她的唇线,“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你明白吗?”
“唔。”
苏小猫支支吾吾地含糊过去。
唐劲只要一这样子,她就不行了。她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从没有被什么人用力对待过,以至于撞上他的一腔深情,她下意识就会衡量她得拿什么才能回报他。此时唐劲的手正从她的薄唇游移下去,在她睡衣领口问了问路,苏小猫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她了。每当这时她就开始思考应该如何礼貌地拒绝一下以示矜持,她因焦虑而扭了扭身体,殊不知这一个动作将他的手滑得更深了。他顺势握住她胸前的肌肤,俯下身唤了声“小猫”,就这样用力覆上了她,开始做一个男人拒绝不了、也不容拒绝的事。
唐劲抱她去洗澡的时候,苏小猫已经筋疲力尽,由他照顾了。唐劲将她弄干净,抱她重新躺好,自己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苏小猫已经拖着条被子呼呼大睡了。唐劲唇角一翘,真是没心事的一个猫,即便有心事,也心事不过夜。
唐劲看见扔在床边的一台相机。
这是苏小猫采访“遥乡”的相机,自那天回来后,她经常抱着看,似乎竭力想看清一些事,却不得答案,最终郁郁地放弃了。
唐劲俯下身,拿起相机。带上房门关了灯,男人径直去了书房。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唐劲按下键,打开了相机。苏小猫是拍照片的好手,近五百张现场照,无一不清。他明白,她是带了私心、动了感情在做事,拍很多的照片,写很美的文字,权当在回报当年之恩。
唐劲一张张照片翻过去,心中微动。昔年一饭之恩,当毁容盘发以报,这么古老的故事,现代人中竟还有一个苏小猫在做,他被她震动。
唐劲看着,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张照片上,“遥乡”的正门橱窗里,除了孩子们的各种活动照片外,还挂上了一幅画,画中一个变形的世界以扭曲的姿态正展现在一个孩子的面前。这幅画似乎是装饰品,橱窗常年风吹雨淋,没有太好的保护,这幅画挂在上面,也被弄得有些破了。
唐劲忽然记起了苏小猫之前说过的一句话:“遥乡正门有一幅画,傅绛挂上去的,说是装饰。傅衡院长本想给橱窗套个玻璃罩,保护一下,傅绛说不用了,反正只是仿冒品,便宜货,傅院也就没再管。那副画好看是好看,但总让我看了不详。”。
唐劲细细看了一会儿。
“仿冒品?”
豁然地,他唇角一翘,懂了。
他几乎是佩服起苏小猫的直觉来了。她并不懂一些东西,却能感受到真相的面貌,这是天性的力量。做记者,她非常合格。
“亿的真品,就这么挂在门口蹂躏,你在对谁讽刺?”
邵其轩曾经对唐劲有过一个非常微妙的评价:直觉太好。
他是从唐家出来的,唐劲对很多“不是好事”的事都有本能的警觉性,被唐劲暗示过的,十有八九都成了坏事。
所以当傅绛不请自来、登门拜访的时候,唐劲吩咐了特助“让他进来”,并未有太多意外。
四十八层的高层办公室,傅绛在落地窗前站定,遥望窗外这一城天下,给出评价:“好地方。唐家二少爷的品味,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唐劲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他拿出两个杯子,走到办公室的吧台边,问得随意:“喝什么?”
“酒,谢谢。”
“什么酒?”
“你这儿的酒,都是上品,都可以。”
唐劲从冰桶中抽出一瓶威士忌,给他倒了一杯,把酒瓶放在吧台,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清水,连冰块都不放。
傅绛拿过威士忌酒杯,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眼。
“连陪客人,都不赏脸喝一杯?”
“我不好这个。”唐劲拒绝得轻描淡写,话锋一转,话中带味:“何况,你是客人吗?”
傅绛大笑。
他仰头一口饮尽一杯威士忌,“啪”地一声放在了吧台上,“唐家的二公子,和传闻中一样,说话痛快。”
傅绛坐在吧台边,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眼风一挑,“苏小猫还不知道你的来历吧?”
唐劲一笑,不紧不慢地喝水。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怎么,我房里的人和事,你也有兴趣插手?”
“当然不。”他意犹未尽地看着他:“我只是好奇,苏小猫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你骗过去了。”
“说到这个,你不是比我更擅长吗?”
唐劲端着玻璃水杯,慢悠悠地喝水,“亿的真品名画,被你一掷千金拍走了,就那样挂在父亲创立的‘遥乡’门口,任它毁坏。你在见证什么,讽刺什么?你在看着它和‘遥乡’一同被毁灭,是不是?”
傅绛笑了。
“我说呢,谁的眼力这么好,能看出那副画的真伪。我差点忘记了,那年那场拍卖会,你也在。哦对了,你在那场拍卖会上拍下了全场最高价,拍走了钟家大小姐钟文姜一生死守的祖宅,听说钟文姜后来找过你求过情,你心软了?真是处处风流。”
唐劲放下水杯,声音很淡,“傅先生如果对这些有兴趣,可以去《华夏周刊》娱乐新闻部,那里更适合你。来我这里,你走错地方了。”
“见笑,话题扯远了。”
傅绛气定神闲地撑着下巴,言归正传,“唐劲,我今天,还真是非来找你不可。”
男人不置可否,走向冰桶从里面拿出一杯冰块,放了几颗在水杯里,应声拒绝,“你要我帮的事,我帮不了你。”
傅绛神色未变,“我还没开口,你怎么知道我要你帮什么?”
唐劲笑笑,将冰水置于吧台,等它化开,声音和冰水一样冷,“傅院长一生的心血,你不珍惜,拿它来讲故事,缔造你想要的金融帝国。可惜你的帝国尚未建成,骨子里各方面的窘态已经渐渐显露。但你有一天忽然发现,你已经被缠进去了,身不由己。金融就像雪球,一旦滚下去就停不下来,只会越滚越大,你的雪球不是实心的,是空心的,最后撑不住重量,毁灭就是一瞬间的事。你那过百亿的帝国里面,有多少杠杆,有多少杠杆中的杠杆?一旦没有新的资金进去,后果会怎么样,你比谁都清楚。”
傅绛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比较难看的笑容。
“所以啊,我来找你帮忙。”
他露出了无耻的一面,并且自认为这并不算是一种无耻。这只是,一种手段。
“唐家声名赫赫的二少爷,唐家令人退避三舍的资金链和风控体系,都是你曾经一手缔造的奇迹。只要你肯,伸手帮我一把,我这点问题,绝对不会是问题。唐家那么恐怖的体量,你都能摆平得干干净净,何况我这一点点的量?”
唐劲居高临下盯着他,眼底有些讥诮,“怎么,不仅有杠杆断裂的危机,还有更严重的问题?钱洗得太多,洗不干净了?”
“话不能这么说,这是犯法,”傅绛笑笑:“我台面上的,可都是合法的。”
“傅绛,你找我,找错人了。”
“一点小忙,都不肯帮?我的事,总比不得你们唐家来得更恐怖。”
唐劲笑了。
“你哪里来的自信,敢和唐家比?”
对于这种脑筋拎不清的人,唐劲连劝都不想劝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唐家后面的世界,有的是什么,有的是哪些人,且不说是你,就算是我,直到今天,也没有弄清楚过。那样的世界才配得起另一种生存之道,那种法则不是适用你我这里的。你把这点都搞错了,还指望谁可以帮你。”
他看着他,奉送一句话:“自首吧。或者,向监管层坦白真相。或许,你还有重新再来的一天。”
傅绛喝了一口威士忌,森冷地盯着他,“唐劲,你不怕我把你的底细告诉苏小猫?”
“请便。你动苏小猫,我就动你。”
唐劲偏头一笑,“到时候,我们看一看,是你的闲言碎语厉害,还是我们唐家要解决一个人的决心厉害。”
很快地,苏小猫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这一天,她在公司被叫去了会议室谈话。
负责对她谈话的不是丁延,不是公司任何一位领导,而是不明身份的三个人。三人穿着便衣,一人负责把守会议室门口,连丁延都不允许被进来,一人拿着录音笔全程录她的话,一人负责问话兼记录。她进去的时候,丁延拍了拍她的背让她放松,像聊天那样谈话就好了。苏小猫一坐下,见这阵势,心中腹诽,这天还真聊不起来。
苏小猫朝椅子上一靠,眼睛轮流在这三人脸上转了一圈,打开天窗说亮话:“警方?还是监管层的督察组?”
负责谈话的为首人员对她道:“苏小姐,我们问什么,你答什么。其他的,你不要多事,明白吗?”
谈话进行了整整四个小时。
内容详细得就像惯犯落网,把身家性命都全盘托出。从出身情况、家庭人口、抚养经历、社会关系,一直问到收入来源、工作经历等等。谈话的人很有技巧,也很有隐蔽性,什么都问,什么都查,令苏小猫找不到重点。但对方始终忽略了苏小猫的记者天性,她也是一个盘问人的好手,他们用惯的技巧,也是她用惯的。苏小猫沉着应对,谈足四个小时,心里明白了:这些人,是为了“遥乡”来的。他们要从她嘴里,听到“遥乡”的一些真相。
令苏小猫心下一沉的是:她不知道,这些人的最终目标是“遥乡”后面的谁。傅衡,傅绛?
四个小时后,会议室的门被重新打开,一行人收拾好记录本、录音笔,准备离开。苏小猫站起来,声音幽幽地忽然说了两个字:“傅绛……”
那三人立刻脚步一顿,为首的人转身,神色加深,似有话问。
苏小猫缓缓接上三个字:“……出事了?”
被她耍了。
那人面色不善地瞪了她一眼,警告意味甚浓,转身立刻走了。丁延神色不明地盯了她一眼,往她额头敲了一下,告诫她:“这种时候还耍手段套话,你嫌命大?”
苏小猫彻底明白了。
真的是傅绛,出事了。
苏小猫离开公司的时候,丁延对她耳提面命:“不该你管的事,不要管;不该你查的事,不要查。听到了没有?”
苏小猫空头支票乱开,“知道了,知道了。”
丁延朝她后脑勺就是一顿打,“注意态度!你听进去了没有?”
苏小猫抱着脑袋,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又拿出她那不值钱的人格乱保证,“以人格担保,真的知道了。”
苏小猫暗自查了几天,天罗地网,凭她一介平凡人的力量,离真相很远。但有时命运就是这么微妙,架不住真相自己上门找她。这一个傍晚,苏小猫背着个单肩包走出公司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广场台阶下等着她的傅衡。
他应该是已经等很久了,进入七月,天气渐热,户外站一会儿,烤得人从上到下的闷。苏小猫看着她的老院长,后背衬衫被汗水浸湿了一片,苏小猫都听得见她的一个心,软软地一声瘫下去的声音。
苏小猫带着她的老院长去了附近的一家精致粤菜馆。“精致”二字不是人人用得起的,用得起的都是绝对的好地方,店内小桥流水,每一个位置旁都盛开着百合和铃兰。傅衡一边走一边踌躇,只说“随便吃点就好了”。苏小猫怎么肯,她平时一日三顿确实都是“随便吃吃”或者“干脆不吃”,和傅衡在一起她就不肯了,这会儿走得虎虎生风,一脸“老子现在可阔了!”的摆阔样。
两人坐下,苏小猫给傅衡倒茶。傅衡一看就是有事要说,刚开口说了句“我……”,又住了口,拿起茶杯喝了一杯,意思是“先不说了”。于是苏小猫只能一杯杯地给他倒茶,傅衡一杯杯地喝,喝得很沉默,很孤独,弄得苏小猫也不敢出一声大气,闷声不吭。
侍者在一旁手法熟练地切好片皮鸭,又由另一位侍者摆盆上桌,笑容可掬地说:“二位,请慢用。”苏小猫如蒙大赦,第一次觉得这服务真到位,终于来了个声音打破了沉默。苏小猫一块一块地夹给傅衡,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傅院多吃点”、“傅院再吃点”。
傅衡不知滋味地吃了一会儿,放下筷,认真地看着她,终于道:“小猫,有个事,我想请你帮一帮。”
他把调子起得那么郑重,苏小猫都快不知如何是好了。眼前这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对她有养育之恩,说“帮一帮”都生分了,她和他的关系就是那一种“让她去死她绝不苟活”的关系。
苏小猫重重点头,“嗯,您说。”
傅衡抿了抿唇,字字千斤重,“傅绛出了点事,希望唐劲出手,帮一帮他。”
“……”
苏小猫那重重点下去的头,忽然静止不动了。
她抬头,一脸不解,“谁?”
“唐劲。”
“我认识的那个?”
“嗯。”
苏小猫不说话了。她的力气有限,都用在脑子的飞速思考上了。半晌,她问了一句:“傅绛……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
傅衡没有说谎。然而也正是这一句“不知道”,令他仿佛一夜老了二十年。
“工作上的事,傅绛这些年从不同我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总是喜欢等我回家,和我说一说……大概是从他母亲过世之后,他就不再同我说了。连这一次也是一样,不断有人上门找他,说是情况越来越不好了。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情况不好了,他也不同我讲。直到前几天,我见他开车回来,车里放着唐劲的名片,我才知道,他去找过唐劲。问他为什么去找人家,他也只是笑,说人家又不肯帮,问这么多干什么。”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似乎有些累,没来由地咳了起来。苏小猫立刻叫来服务员端来一杯清水,给他喝了一口。又见他伸手去包里拿了两片药,就着水喝了下去。苏小猫看着她的老院长,私情浩浩荡荡地就起来了。这些年她心里不讲理的念头一个个地来一个个地灭,但从来没有一个念头像此刻起来的这一个,似刀一样扎在她心里流血了,她也不拔了,誓了死要成全它。
“您放心,”她给出承诺:“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唐劲帮他的。”
苏小猫把这事从头到尾想了两天。
这两天唐劲出差,家里没人管她,她又活成了一条单身狗,自在得很。洗完澡,苏小猫趴在卧室的地毯上,旁边有一副围棋,棋盘上面摆着一个残局,是唐劲出差前和她没有下完的。苏小猫看了它一会儿,拖过棋盘,自己和自己下。
她很喜欢和唐劲下围棋。和他结婚这半年里,常常一到晚上两人就开工下棋,仿佛两个老年人,挥霍半生终于遇到了生命中能吃掉自己半个子的对手。这会儿苏小猫一个人下,室内沉静得听得见抬手落子的声音,苏小猫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喜欢和唐劲下。因为唐劲不止在陪她下棋,更在陪她“谈”。
唐劲陪她谈的事很多。
有一次她问他,唐家是什么地方?
本以为他会避而不谈,谁想他却没有,抬手落子时总结成了一句话:唐家是一个,由一个人说了算,万千人认同他说了算从而赴死达成目的的地方。
她一愣,颇为不赞同:那岂不就是强人政治?
唐劲当时就笑了,他并不反对她的看法,只是立场不同,对她道:强人政治没有什么不对,在历史上,秦汉到隋唐之间,也常有强人政治出现,甚至于有些新的朝代,也是由强人主导篡取天下而得;放到现在来看,唐家所谓的强人政治,不及历史的万分之一。
她玩味地看着他:你是因为不认同这一位强人,所以才走的?
他答得很快,是那一种只有发自真心才会有的本能反应:不,我认同他,我只是不适合,所以才走。
没等她再问什么,他已经看着她,悠悠反问:你是在把我当成摸底对象,调查我吗?
她“哈哈”了一声,不好意思再问下去。记者瘾上来了,要做到适可而止才行,这个道理她太懂了。
这一晚,苏小猫同自己对弈,想起那个男人,连落子的动作都停顿了下。
一直以来,她都明白,他们两个是有别于普通夫妻的相处的。
她没有父母,他也是;她没有家,他也是。唐劲在向她求婚时,说过一句话: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我不需要有太多自卑和自信,就有勇气拥有的亲人。
几乎没有旁人可以理解他的这句话,严格说来这根本不像求婚的话,倒像是认亲。但苏小猫却懂,她几乎是下一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被他的话中话而感动,仿佛只用了一瞬间,这就是她的亲人了。
对于原生家庭不健全的人而言,结婚、与另一个人结合,会本能地带着敬畏之心去审视对方的原生家庭。苏小猫有过太多这样的经验。去同事家做客,同事的父母、兄妹,出来迎接,将她接待得礼貌、周到,苏小猫往往会很无措,因为她明白,她没有办法回馈这一份礼貌、周到,她没有亲人可以为她做到这一份回馈,她只有自己。
天生地养的小孩子,除了自己坚强一点之外是没有其他任何办法的。
所以她喜欢唐劲。
或者说,她根本喜欢不了别人。因为只有唐劲,和她是同一类人,是真正能懂她的人。
也因为这样,他和她之间的相处非常大而化之。她又是颇有些江湖气的女孩子,不爱刨根问底,也不爱将生命的重量挂到一个男人身上去,以至于他们两个之间说过爱、上过床、交过心、结过婚,也从没有一个人率先问一句“你过去是怎样的?”。
苏小猫放下手里的白棋,在这个深夜终于直面了一些问题。
比如,唐劲是什么人。
比如,唐劲在做什么。
再比如,唐劲在傅绛的这件事里,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