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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天浪身体颇弱,因是世袭的,才不得不接管这官家教坊,只是他平日也不过问其中的杂事,一切迎来送往、金钱数目都交给了胞弟傅天略。傅天浪性格奇怪,不喜欢一切奢侈装饰,连在孩子家时也不戴金锁,现在大了身上真是没个金玉,只有配玉,身上也不着绫罗绸缎,只穿寻常棉麻,一身灰扑扑的。连小王爷也说他『浑身打扮只有两件玉能看』,但说到傅天略时,小王爷自己这样珠光宝气的也忍不住说他『恨不得把世上一切发光的套在身上』。
现下正是午休时,傅天略好容易偷个空儿歇歇,兑茉莉香露洗了脸,便除下金冠、锦袍、项圈,又拿下手上扳指、镯子,抱个团枕正要歇息,却见一个仆人慌慌张张来说:「要命要命!」傅天略冷道:「什么事?」仆人便道:「秋花投井自尽了!」傅天略便道:「哪个井?」仆人便道:「咱们东北角门上那个,近她赎身前住处的。」傅天略又问道:「死了没?」仆人道:「救得晚了。」
傅天略揉了揉额头,凝眉说道:「罪过、可惜。」仆人观之不像是傅天略的口吻,却果然听到傅天略又说:「怎么浪费了一口甜水井!好好的,以后又拿什么给客人供茶?」仆人忙附和道:「极是。死也不知道找口苦水井。」傅天略又说:「她不是都出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真是忠诚,死都要死回来?」仆人便道:「原来听说是琼小王爷和宁小侯爷开玩笑的,要将她卖掉,或是送人——也不知道,大概这样。她的心气最高,怎么受的了这个,当即离了王府,雇车奔了回来,不知怎么的就投井去了。」
那傅天略便冷笑道:「这也值得去死,难为她活到这个岁数。」那仆人便笑着说:「可不是,这点委屈也不能受,那我早死几十回了。不是我说,是咱们这教坊太好,养这些倡伎们养的一个比一个似小姐娘娘的,天天张牙舞爪,挑三拣四,早该让她们知道就不过就是个富贵人家的玩意儿。也是之前天浪爷太好性儿,书读过多,不知世事,开着青楼却操着善堂的心。」这话音未落,傅天略一个大耳刮子就甩过去,只把这仆人打得一颗牙和血掉了下来。傅天略最恨别人说他的哥哥,便发狠道:「滚你娘的!」那仆人跪着求饶,哭道:「再不敢了!小的吃了屎,糊了脑子,一时傻弊混账烂肚子,再也不敢!」傅天略也不和他理论,直接让人架出去。他又吩咐一个叫『银山』的小厮说:「大哥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不打下人的,只叫他在外头雪地里跪着罢。」银山忙答应了去。
可巧傅天浪正往这边来。他只穿着那青色的棉衣,那厚厚的棉衣套着,仍觉身形修细,可知他何等体弱,身上一身青色,更显得他脸灰唇白的。他身边只跟一个最可心的秀气小厮,名唤『云枕』。二人正来到抱厦前头,见一个仆人跪在雪地上。天浪虽不认得他,却觉得心痛,只说:「好好的,怎么罚起人来?」天浪正要问话,天略便已披上紫貂迎了出来,说道:「哥哥来了,进来坐着,外头融雪正冷。」天浪却问道:「这人犯什么大罪?」天略笑道:「我也不知,你问银山罢。」银山从小跟着天略,惯知主人的,便应道:「原是他行动偷懒,做事不得劲,平日爱磨牙,今儿午间瞧着爷困了再睡,他也犯懒,打碎了拳头大的一个翡翠茶斗,这才说他的。」天略便嗔怪道:「你也是的,我以为他犯了什么天条!不过是摔了个杯子。」银山却说道:「别的也就罢了,偏摔了今天要给大老爷的那个。」天浪却说道:「那就更是小事,什么翡翠茶斗,我只用粗瓷的茶碗就很好。」天略笑道:「我如何不知道?只是那个翡翠茶斗,有个缘故,今早您正睡着,小王爷打马路过,正停了在门前,让人送您的,知道你未起来,没有惊动,他留了这个茶斗自己就去了。」天浪听了,便是一愣,半晌只道:「虽如此,碎了也就罢了,以后做事多留心便可。」
因此,天浪自己又乘一座暖轿往王府去。王府里也已知道了秋花自杀之事了。其实,当时小侯爷赢了斗狗,就察觉小王爷颇不自在,忙笑道:「我还是要别个罢。」小王爷虽然不舍秋花,但却不愿食言,只说:「即然说定了的,绝不能变。」小侯爷便道:「你当我一时瓢了嘴,说错了便是了。」小王爷却说:「这也有错的?」小侯爷却笑道:「怎么没错?一听就错了,你知道我是什么趣味的,这姑娘再美也没意思,倒不如把你府里新买的小官赏我两个,我才要谢你。」正这么说,还是小侯爷一味央求,小王爷才勉强答应了改送两个小官。虽如此,小王爷心里倒踏实了些,岂料府里有心人已奔走相告,这话传到了秋花耳朵里,秋花心死了一大片,又想以后如何能再这府里活,便回乐坊投井自尽了。小王爷与小侯爷都自悔不已。
小王爷一是哀叹红颜薄命,这样好的女子托生在乐坊,注定是命薄如纸了,真是可悲可叹。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十分对不住傅天浪。
小侯爷也懊恼自己为了好玩说了这么个提议。他向来是公子哥,一个歌妓的死他是不放心上的,只是怕得罪了小王爷。小侯爷看小王爷确实是不痛快,心里也更不安了。小王爷固然知道,便强笑说:「这也不赖你,是我混账了。」小侯爷为让他宽心些,只搜索枯肠要说个好话,想了半天,才说道:「也不知道傅爷怎么想?」小王爷一听,脸上更不自在:「快别说这个了。」小侯爷却说:「我只看他似乎很钟意您呀。」小王爷一听就愣了:「什么?」小侯爷愕然道:「难道您从没看的出来傅爷对您总是与对别个不同?」小王爷听了竟十分讶异。小侯爷笑道:「也是难怪,小王爷总惯了那些花枝招展的勾引,却不知道还有这样含苞待放的倾慕。」
小王爷正要说话,却见仆人来报:「教坊的傅爷来了。」小侯爷便道:「正说着就来了,真是好。」小王爷却困惑得很,便见小侯爷小声说道:「你看,这傅爷性子冷淡,不喜旁人触碰,我那次想碰碰他的袖子,都教他避开了,他却时时肯和你亲近。又见他从不穿金戴银,惟独肯要你送的,难道还看不出来?」小王爷被他这么一说,真的是震得脑袋都昏了,竟浑忘了爱姬投井之事了。那小侯爷自己退下,却让傅爷亲来了。
傅天浪到时,小王爷尤自歪在榻上出神。天浪便以为他为秋花的事失了魂,便淡淡道:「果然是秋花?」小王爷冷不防听见人声,唬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是天浪门边玉树临风地站着,身上青衫磊落,配着腰间玉璧如月明。这对玉璧还是小王爷送的。小王爷送他许多东西,他都不太喜欢,只有玉器、漆器勉强能用。小王爷心里沉思:「他果然是个清高自持的,怎么却爱我一个俗之又俗的大俗人?那个宁子是不是胡诌骗我玩儿?但他又说得有板有眼的。」傅天浪见小王爷不说话,便又走近些,说道:「你告诉我吧,是秋花不是?我也不怪你。」小王爷这才听见他的话,猛地想起秋花来,心中忧愁已淡了不少,却满是对天浪的歉意,只说:「你果真不怪我?」傅天浪便道:「生死有命,我怪你什么?你把原委仔细告诉我就是了。」小王爷便道:「我不过和宁子开个玩笑,说要送走她,不过是男人家之间吃了酒浑说的,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却被人听见,当成一件正经事忙忙的告诉了她。你素知她的心性,如何能忍,却不听我的辩解,自己去了……」说着,小王爷念起这女子往日的种种好处,又滴下泪来。傅天浪看小王爷这悲切之情,便也红了眼,哀叹不已。小王爷看那天浪,见他脸色苍白,却又精致,犹如白芍药一般,眼眶泛红,好似白芍药上沾了胭脂,很是动人。他又想,若得天浪这样精致的人物,没了多少个秋花春花的也不可惜了。只是他这样的话是不敢说出口的,只是想罢了。
傅天浪也不知道小王爷脑里转过什么念头,只苦笑道:「你也别太伤心了,还得珍重才是。」小王爷忙说:「你也要珍重,倒怕你更添了病。」天浪却说:「我虽然多病,却不多愁,你只管放心,死者已矣,若兄台放心的话,且将秋花的丧事交给我去办罢。」小王爷便道:「能有什么不放心的,若是有什么要填补的,只管叫人来说就是。」天浪谢过了小王爷,略寒暄了两句便要回去。小王爷心中竟有不舍,说道:「天寒地冻的,手炉让人现添了炭再去吧。」此时云枕已进了屋,手里拿着一团麻布,将麻布摊开,里头正放着热热的铜炉,原是刚添好了炭的。小王爷笑道:「倒是你的人妥帖。是我白说了。」天浪接过铜炉放手中,抿着薄唇,脸上浮现淡淡一抹笑,眼中却没什么笑意,只是虚应,这样淡淡漠漠的却是别有一番风情。小王爷又要留他食饭,云枕知道小王爷开口了天浪难以推辞,于是云枕便自己上前说:「这原是小王爷好意,只是家里熬了药要等爷回去喝呢。」小王爷忙说:「原来这样,那我也不留你了。好生服侍你主人,别招了风了,又是一顿好受的。」天浪起身说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小王爷却说道:「你还说,那次中秋约你去醉花亭吃酒赏月,不过两三个时辰的饮酒扑了风,回去就发热了不是?」一旁的侍女笑道:「我也记得,那时爷多自悔,大中秋节日里三更半夜招了好几个太医轮流看傅爷,小侯爷都笑他要把整个太医院搬去乐坊赏月了。」天浪淡笑道:「哪里不记得。还是吃了上贡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