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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他的记忆大都定格在黑夜,白天的陈彤反倒是陌生的。
“饿了吗?”陈彤忽然问。
韩烟的手僵住了,他不明白陈彤怎么知道他已经醒了,陈彤的背后似乎长着眼睛,这野兽般的直觉让韩烟心惊,然而他很快“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坐了起来。
“冰箱里有吃的,帮我拿些啤酒。”
冰箱里的食物并不多,只有一些罐头和面包,啤酒倒塞了满满一排。韩烟挑了几罐啤酒,拿了个面包,想了想,又替陈彤拿了一个面包、一罐头牛肉。
陈彤藏身的这套公寓,除了卫生间、厨房,就只有一个卧室,连餐桌都没有一个,韩烟拿着食物,不知该往哪里放。陈彤见了,往床上一坐,拍了拍雪白的床单:“过来。”
韩烟只得找了张报纸垫在床上,两人相对,默默地吃了起来。陈彤显然没什么胃口,韩烟拿过去的面包、罐头他碰也不碰,只一味的喝酒、抽烟。韩烟吃完了东西,拿过了个空的啤酒罐当垃圾盒,把掉在床单上的面包屑一一拈起。
陈彤靠着枕头抽烟,看韩烟收拾得差不多了,指头一弹,老长的一截烟灰落下来,洁白的床单立马添了个灰印子。韩烟怔了怔,默默地爬过去,把烟灰收拾了。可才掸干净床单,新的烟灰又跌了下来。韩烟咬着嘴唇,继续收拾,这样的戏码,陈彤玩了两年,总也玩不腻,那些花样颠过来倒过去,不过是一句话:你是我的狗。
狗就狗吧,总有清算的时候。韩烟瞥了眼床角,垫子底下压着枪。就快到头了。
中午的时候,陈彤的手机响了,是阿虎打来的电话,合上手机,陈彤的脸色越变越阴,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说话。
天渐渐黑了,两人胡乱吃了点东西,韩烟算了一下,剩下的食物只够他们撑半天的。
出于谨慎,夜里陈彤没有开灯,黑乎乎的屋子里,只有他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放着些微的红光。韩烟躺在他旁边,右手伸到枕头下面,默默地按着枪。
“你见过苏锻了吧?”陈彤忽然开了口,嗓音干涩:“他如今……什么样子?”
“是条汉子,待人也好。”韩烟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不过,他的腿没了。”
陈彤唇间的红光的一颤,很快恢复了平静,冷哼一声:“你老子干的好事!”
韩烟沉默了一会儿,仰起脸来:“苏锻说你吃过很多苦。”
即使在黑暗中,陈彤也能感受到韩烟的目光,清冽、锐利,又带些悲悯,仿佛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陈彤干笑了一声,伸手抚过韩烟的嘴唇:“你老子欠下的,我都会慢慢儿找回来。”
意外地,韩烟捉住了他的手,问:“然后呢?等我报复你儿子吗?”
陈彤怔了怔,回过神来,照准的韩烟脸,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打了韩烟,陈彤还是不解气,伸出手来扼住他的咽喉:“你休想!没什么然后!这辈子,你就是条狗!”
韩烟咬紧牙关,朝着陈彤肩头的伤处就是一拳,陈彤吃痛,一松手,两人纠缠着滚在了一处。这两年间,韩烟低声下气、小心做人,陈彤虽然知道自己养的是只狼崽子,时间长了,倒也忘了韩烟的獠牙,直到这一刻,才觉出来,这小狼竟是给自个儿养大了。而陈彤这么多年来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是白过的,虽然受了伤,韩烟也奈何他不得。两人滚了几滚,便翻到了床下,眼看摸不到枪了,韩烟知道大势已去,可怎么都罢不了手,两年间的屈辱、愤恨涌上心头,脑袋一阵阵发热,鼻子却是酸的:“我爹死在你手里!你还要怎么样?!你不是人!”
陈彤冷笑:“死了算什么?我要他死一千次、一万次!!”他一个肘击掀翻了韩烟,拿胳膊捺着他的脸:“我不是人?那也是他逼的!我要放了你,你能不恨我?能不报复?!”
韩烟一张嘴,狠狠咬住了陈彤的胳膊,血腥气从牙缝渗进嘴里。恨!怎么不恨!即使陈彤肯放了韩烟,韩烟也会恨他一世,有些痛楚不是说原谅就原谅,说遗忘就遗忘的。反击、报复是人的本能。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那是圣人,可陈彤、韩烟都不过是俗人一个。
韩烟跟陈彤扭打着、撕咬着,他忽然发现,他跟他是那么的像,他们受过同样的伤害,憋着同样的委屈。韩烟因为年轻,伤口还没化脓,而陈彤的脓汁已渗进了灵魂,可是他和他,差的也不过是十几年的时间。往前头看,韩烟不是死,也就是变成陈彤了。
这么想着,韩烟忽然觉得绝望,他茫然地松了手,听凭陈彤扼住了自己的咽喉。陈彤手里下了狠劲,见他不挣扎,也是愕然,不由盯着他看。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拉得又严实,可屋子还是有一丝微蒙的光,仿佛是灵魂里透出来的,只照得见彼此的眼睛。陈彤在韩烟的眼里看到了慌张与无助,还有至深的痛苦,那样的痛楚,非亲身体味过的人是不能懂得的,然而陈彤明白。他想起十八岁时,女友失踪,自己前途尽毁,在牢中被人轮暴,当时他并未感到痛苦,有的只是虚软和麻木。
陈彤抚着韩烟的脖子,慢慢垂下头去,嘴唇叠在韩烟的唇上,这不是亲吻,更不是情欲。他是在时间的河流中抚慰自己的倒影。
陈彤想什么,韩烟并不知道,然而嘴唇贴过来的瞬间,韩烟落泪了。
这一刻,他们都觉出了温暖,只因同病相怜。
《一支烟》六.枪声
六.枪声
第二天,陈彤照旧醒得很早,却没有抽烟,倚在枕头上,阖着眼,一声不吭。韩烟偷偷看过去,陈彤的额角沁着汗,脸颊涨红,嘴唇却干得发白。韩烟靠近前去,指尖还没触到陈彤的脸。陈彤猛地睁开眼来,目光凛冽。
韩烟挪开视线,手搁到陈彤的额上,半晌皱了皱眉:“你发烧了。”
生病的陈彤安静了许多,汗湿的额发下,细长的眼睛紧紧闭着,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明明是三十多岁的男人,这样看起来,竟有几分稚气。韩烟把湿毛巾盖到他的额上,双手按着陈彤的太阳穴,轻轻地按摩了起来。
陈彤的身子僵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好一会儿,陈彤叹息似地吁了口气,抓着韩烟的手,压在自己的脸颊上。
“小琼。”陈彤念着一个名字,火热的嘴唇贴了过来,灼灼的吻印在韩烟的掌心。
韩烟记得,苏锻说过,陈彤昔日女友叫做小琼。他随即明白过来,很多年前,小琼大概也这样为陈彤做过按摩。人的心里总一块柔软的地方,连陈彤也不例外。看着面前的男人,韩烟不禁问自己,假如当年父亲没有选中陈彤,没有把他逼入绝境,现在的他,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也许他会是一个最普通的男人,每天朝九晚五,住着间小小的公寓,然而他有机会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可以享受平常人的烦恼和幸福,绝不是像现在,双手沾满了血污,躲在这里,九死一生。
时间悄悄地流逝着,太阳慢慢西移,陈彤的脸色越来越差,有时会陷入短暂的昏迷,韩烟坐在床沿,一只手让陈彤攥着,另一只手伸到床沿下头,握住了手枪。什么时候拔枪?该不该拔枪?韩烟不停问着自己,却没有答案。韩烟被陈彤逼着杀过很多人,然而到了此刻,他才发现,要主动去杀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的困难——即使对象就是陈彤。
夜幕一点点压了下来,韩烟暗暗叹了口气,把手枪推回床垫底下,转身去了厨房。
不久,陈彤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觉得唇间凉凉的,有股啤酒的清香,他舔了舔嘴唇。一小块面包送到了嘴边,接着又是一块,那温柔的动作让陈彤有些恍惚,他想起了小琼,想起了她冰凉的小手,于是,他放松下来,安心地受着照顾。面包喂完了,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烧得很厉害,要不要联系一下潘医生?”
十七年前的回忆慢慢散去,陈彤记起来了,小琼早就离开了,那么,那人是韩烟,对他恨之入骨的韩烟。陈彤摸了摸口袋,手机还在那里,应该没有被动过。迅速地估量了韩烟告密的可能,陈彤淡淡地说:“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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