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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思忆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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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女孩儿用的那些花儿粉儿,曲陵南一概没用过,女修们好讲究个环佩长裙,她亦从未有过。从小到大,就连她固定穿的衣裳,换来换去也不过两身。

她凡事皆以不麻烦为基准,能减则减,储物袋中亦长年空瘪,她以为自己所有之物极少,可时至今日她方知晓,原来从一个小姑娘长大成人,她也用过这许多东西。

她亦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有朝一日,会被人一件件妥善收好,郑重收藏。

那个豁口的小茶杯,她还记得是初来琼华,学沏灵茶时笨手笨脚打翻过的器具,那时师傅抠门得紧,给她的茶具,不过是凡人集市上寻常的粗瓷而已。

后来她沏茶的功夫渐渐像那么回事了,师傅方将自己常用的茶具交给她,这套最初的粗瓷茶杯,一套四个,摔了三个,硕果仅存的一个还磕破了杯口。

曲陵南不爱浪费东西,这茶杯便留下自己用,一用,就一直用到她离开。

现在它光洁如新,粗瓷质地竟然泛着玉质润泽,也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在其上。

茶杯边上,挂着两件小孩穿的低阶法衣,不用看曲陵南也晓得,这是她第一回自师傅手上拿到的馈赠,那时在上古冰洞中孚琛收她为徒,一同赐下法衣并辟谷丹。

那时,傻乎乎的小姑娘全然不知这种法衣在修界寻常得紧,还美滋滋想这师傅真不赖,又给吃的又给穿的,跟着他挺好。

她一路皆傻,不问缘由便拜师上琼华,还一个劲想,这么好的师傅可不能怠慢了,她得还师傅更好的,她要养活师傅。

若说这几样东西都太过寻常,只引起若有若无的回忆,那么接下来的一个木匣子,打开来,却令曲陵南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那匣子里,装着好几十只紫云飞鹤。

曲陵南怎会不认得?这里头的每一只飞鹤,都是她拿月俸换来的,那时孚琛闭关冲阶,她一个人在琼华派百无聊赖,闲来无事便格外想念师傅。哪怕师傅言明一月只准发五只飞鹤来传话,她亦全然不顾,总是想起来就放一只,想起来就放一只。

絮絮叨叨,尽是废话,可千句万句,说穿了只有两个字,思念。

原来不知不觉,已然积下这么许多。

那会孚琛极为不耐,偶然回一只飞鹤,也多是训斥之语,曲陵南原以为照他的性子,这些东西一早就被他丢弃销毁,却不曾想,每只飞鹤都被他好好收藏在这;每只都又注入灵力,手指一触,当年小姑娘憨傻而率真的声音又能再度响起。

“师傅,为啥我要背什么劳什子《琼华经》?背了也未见得能多吃一碗饭,我不背可成?”

“师傅,你修炼得如何了啊?你快些出关吧,你徒儿我要被人欺负了。”

“师傅,毕璩师兄定然与你有仇,或瞧我不顺眼,他今儿个拿尺子打我,哼,总有一日我要揍回他。”

“师傅师傅,你再不出关,我便收拾包袱回去了。”

“师傅,我想不明白,为何要修仙?修了仙便好么?可好在哪?我不修仙一样该干啥干啥,修了我又能如何……”

满屋纸鹤飞翔,此起彼伏,往事轻如烟,摞在一块,却重于泰山。

曲陵南眼皮一眨,眼泪忽而掉了下来。

她想,原来这就是遗憾。

遗憾往昔不可追,遗憾这一生哪怕千秋万载,问鼎仙途,可那般美好的旧时光,却终究已经失落湮灭。

“你瞧,我没说错吧?那大恶人走火入魔了,我看照这么下去,迟早有天他要把你的尿片找来供起,咦好像不大对,他捡到你时你已经不是婴孩了,没尿片这种东西……”青攰在其背后絮絮叨叨,“总之,为今之计,只有你去牺牲小我了安抚住这个疯子先。你想想他十年间自元婴初期进阶到元婴后期,便是上古之时,天地玄黄,灵力充沛,本尊亦未见有人能做到……”

曲陵南猛然转身,一个三昧真火丢过去,青攰哇哇大叫道:“喂喂,有话好好说,作甚动手?”

“意思是让你闭嘴。”曲陵南收了手,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自己用过的老东西,问,“他发疯时都做什么?”

“什么?”

“你不是说他疯了么?我问你他发疯时都做了些什么。”

“哦,那得从你走后开始说起,话说当时你一怒之下丢下他便走,他就开始状似癫狂,”青攰兴高采烈地道,“彼时我已被他收为兵器,能感应到他的情绪,那简直是恨不得以头抢地,怒移山峦,填海倾天,哎呀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你猜你猜。”

“说重点,别学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口气。”

“真是,这么说分明能令此事波澜起伏高潮迭起,”青攰不满道,“你真不听哇?”

“好好说!”

“好吧。”青攰以兴趣缺缺的声调道,“简而言之,你走后大恶人与左律打了一架,打输了,四大门派全惊动了,左律当众道若大恶人本领低微,他无兴趣再与之动手。大恶人便问他要修炼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格宰了他,左律随口就道起码得化神期吧,于是大恶人便当真了,说了句让他等着之类的屁话。”

“他有你相助,照理不该输得那么难看。”

青攰得意地道:“我为什么要相助他?想得美!本尊虽遭其暗算,中了伏神咒,然神器岂是凡人能奴役的?想当年,青玄那个婆娘偶尔要使唤我,还不得客客气气说尽好话,本尊才勉为其难答应她看看心情。他如今这般折辱本尊,本尊便是有十分本事,也不给他使出一分,哼哼,我倒要看看,没本尊心甘情愿助力,这柄刀充其量也不过比寻常法器厉害点点而已,想打赢左律,门都没有……”

曲陵南凉凉地道:“怕是你元气大伤,想大展雄威亦不能吧?”

青攰哑然,随即不服道:“反正本尊不甘为其所御使。”

“得,继续讲。”

“自那以后,大恶人大抵亦晓得我不甚卖力,便将我困在此处,看守你那些个破玩意儿。自己倒时常鬼鬼祟祟出去练功,练完后便神神叨叨回来,摸着你的东西跟你说话,还以水镜窥探你的行踪,一会笑一会叹气的,反正是脑子发疯便是。有回他甚至与本尊好声好气讲话,说自己一辈子精于算计,却不料在你的事上算错了一笔账。”青攰笑嘻嘻地道,“我一听老来劲了,赶忙骗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讲出来,越听越乐不可支,天底下怎有这样的笨蛋,好端端将吃进嘴里的肉包子吐出来推给他人?须知得了你便是得了青玄功法、泾川秘藏,就连我和清河,说不定也会看在你面子上给他用用;更别提你身具五灵之力,与你双修,修为必能日进千里。你简直是个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的大宝贝,他却一无所知,还要将你打包送仇人头上,哈哈哈哈,简直笑死我了。”

青攰哈哈大笑,曲陵南却沉下脸,问:“于是你便将我的来历皆告知他了?”

“那是必须的啊,”青攰大笑道,“不然怎能令他懊悔得想死?”

曲陵南冷冷问道:“于是他悔不当初?”

“这个啊,”青攰笑声突然停了下来,有些不过瘾道,“他城府那么深,我倒是没瞧出来他悔还是不悔,不过他听完后跟我一起笑,道这都是报应,又道你原来来头甚大,这下可好,便是独自下山他亦可放心。呸,如此言不由衷的话也亏他说得出,反正我断定他必然悔不当初,悔得肠子都青了。”

曲陵南沉吟了片刻,问:“琼华内乱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本尊可没空管,只是某天晚上大恶人将我祭出,与一道人相斗。他奶奶的,那道人可算有几分真本事,手上的大冰剑也倒值得本尊动手……”

曲陵南怒道:“我就晓得是他作乱捣鬼!”

“啊?”青攰摸不着头脑,问,“你说谁?”

“使冰剑的道人定然是琼华派长老道微真君,他本事大得紧,为人又刚毅正直,孚琛要作乱,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你说大恶人作乱?可是,”青攰傻乎乎地问,“走火入魔那个,分明是琼华这个什么道门正宗的长老啊?”

“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使剑的老头啊,”青攰漫不经心地道,“我一刀劈掉他的冰剑时,散出来的气息分明是魔气。要不是这么有趣的玩意儿,我还不乐意被大恶人使唤呢。”

曲陵南愣了愣,不知如何理解这句话,就在此时,洞口忽而传来沐珺清脆的声音:“姐姐,南儿姐姐你没事吧?怎的进去这许久?”

“没事。我就出来了。”曲陵南回喊了一句。

“那你快些,那什么,”她的声音忽而扭捏了起来,“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后生,他,他来了。”

曲陵南一听,迈腿就要出洞,青攰叽叽喳喳道:“带上我带上我。”

曲陵南手一伸,青攰自动飞到她手上,变作一柄毫不起眼的小柴刀。

曲陵南忍不住笑了,比划两下道:“还是这模样使得顺手。”

“那是因为你像个村姑,本尊不得已屈就一下配合你的形象而已。”青攰大言不惭道,“有时神器有时亦要低调嘛。”

“行,你可别露出本来面目给我惹麻烦。”

“放心吧。偶尔装柴刀也挺好玩的。”

她持着青攰出洞,沐珺小姑娘已经红着一张小脸又是急迫又是期待地瞧着她,她也不会那些个羞涩矜持之类的,一见她就嚷嚷:“姐姐,你快些。”

曲陵南道:“裴明又不是没见过,有甚好快些。”

“啊呀,可万一他见不着我,转身就走呢?”

“他可不是来见你。”曲陵南毫不在意地打击她,“他多半是另有打算。”

沐珺嘟起嘴,不过随即又高兴起来,笑眯眯道:“管他为何而来,反正我是能再见他,总比见不着强是吧?”

曲陵南想了想,虽觉着沐珺的事于己无关,然同为泾川古寨中人,她还是多嘴问道:“你说的没错。但若见了面,他因你是曲姓女子而骗你辱你,利用完你继而抛弃你,将你一片真心践踏地上,令你伤心难过,你当如何?”

沐珺吃惊地睁大眼问:“可那是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与我现下喜欢他有何干系?”

曲陵南皱眉看她。

“哎呀姐姐,你怎的与我阿妈似的没事操心些有的没的?便是他真个骗我辱我,那亦是他的错,我喜欢他,想与他作伴,可不是错,既然我没错,我作甚要伤心难过?”

她一派天真,转了转黑眼珠,随后轻轻一笑道:“好吧,若真个如此,伤心难过大抵是免不了,但总不会难过一辈子吧?总有法子可想的,对不?”

曲陵南抬起头,忽而微微笑了,似乎长久以来的心结有所松动,她感慨道,自己真是修为越深,反倒越不如从前直截了当。

她与孚琛这回事,纠结师傅待她那些个负与不负作甚?当初她是很喜欢师傅的,由头到尾,她从未负过自己之本心。

那便够了。

她的笑容越发加深,拍拍沐珺的肩膀道:“我倒忘记了,这笔账本不该朝旁人算,而只该与自己算。”

“啊?”沐珺懵懂地睁大眼,“姐姐你说啥?”

“我说,若人裴明不喜欢你,我不许你死缠烂打,因为那等自轻自贱之事,曲姓女子不应做;但若他也喜欢你,那便是天底下人人反对,我仍会赞同你。”

“真的么?”沐珺高兴地叫了起来,“真的么真的么?”

曲陵南微笑颔首,却又正色道:“可若他骗你,我却不会为你复仇,因你之决定,你需自己负责到底。”

沐珺点头道:“那是自然。”

“走罢。”曲陵南挽起她的手,一起迈往前方。

青攰小小声传音道:“喂,那洞口的小子修炼的功法与那日我打败的老道士差不多,他虽尚未结成魔气,你亦不可掉以轻心。”

“嗯。”

“我可不是担心你,你别打不过又要我出手收拾残局。”

“罗嗦。”

“啧啧,真是好心没好报。”

洞口,裴明一身蓝衣长袍,面如冠玉,那昔日被琼华无数年轻女弟子恋慕的风采愈显勃发。

曲陵南忽而想起当年出关,裴明心疼她丹田被毁,要替她揍云晓梦的情形,心中一暖,微微一笑道:“裴明,别来无恙。”

裴明目露震惊,端详她良久,缓缓笑了,道:“陵南,我就知道,你定然还活着。”

“连杜如风都以为我死了,你倒对我有信心。”

“杜如风?”裴明脸上现出不屑,讥讽一笑道,“他又不曾与少年求学时便与你打过架,不晓得你常能以弱抗强,内心最是坚韧不过,他哪懂得你是什么人。”

曲陵南微笑看他,道:“不错,你比他懂我,因你亦是坚韧之人。”

裴明目光柔和,道:“陵南,你可曾记得我与你早年有约?”

“约架?”

“不,”裴明温柔地道,“我与你约定,有朝一日,要共成长为顶天立地,本事超群的大修士,共同俯仰天地山川,傲视玄武大陆。”

曲陵南沉默了一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如何?跟我一起吧,”裴明踏进一步,却被洞口的禁制激得倒退,他有些急切地问,“你早已反出文始真君门下,我师傅道微真君此刻亦被他所拘,此刻琼华上下皆被那欺师灭祖的败类所控制,只有你我联手,方能救出师尊并掌教等长老,届时匡复我琼华道门正统,成就不世奇功……”

曲陵南垂下眼皮,长长吐了口气,问:“我为何要助你?”

“陵南,你不是助我,而是助你自己。文始真君不顾伦常,觊觎自己的徒儿,我了解你,以你之心性,定然是不堪身受其辱,此刻你又再度被他抓住,要逃脱牢笼,除了与我合作外别无他法。”裴明苦口婆心劝道,“陵南,文始真君已今非昔比,其功法走邪门歪道一流,心性大变,若我们再不出手辖制他,他便会为祸整个玄武大陆,你莫要再念旧情……”

曲陵南看着他,忽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她忍不住打断裴明的长篇大论,问:“你可知你亦性情大变?”

裴明猛然住嘴,微微眯眼盯着她。

“你从前从不这般多话。当年满个琼华的女弟子皆倾慕于你,说起你都是冷峻清贵四个字。”曲陵南轻轻笑了,摇头道,“你看,你也变了,我也变了,说不定你师傅也变了……”

“住嘴!”裴明怒道,“你是定要与文始同流合污么?”

“何为清,何为污?”曲陵南皱眉问,“裴明,你又不是玄天上神,又不是掌教至尊,怎见得你说谁污他便污?”

“巧言令色亦无改事实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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