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恩义绝(3/4)
左律奇道:“那些人本事低微近似蝼蚁,你踩蝼蚁之时,需要问他们冤不冤?”
“可你能选杀与不杀。
杀一个还是灭门。”
曲陵南心中涌上一阵无奈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去,轻声道:“我是修为低微,见识有限,然我熟读琼华经,明白了一个浅显道理,那即是修行不降心,为不见性。
既不见性,岂能养命,更遑论问道成真。”
“太一圣君,你不降杀心,不尊生灵,妄开杀戒,亦会有报应。
你欠姓温的一家子的命,温家子孙因此心生仇怨,生出这许多事来,自己固然痛苦,却也累及到我。
我下山来,想的不过是好好练功,养活自己,养活师傅罢了,这下可好了,因你杀人全家,我什么打算都成梦幻泡影,什么都成扯淡……”
她目光转为黯淡,疲倦地道:“你心生杀念而不自以为意,亦算不得性体真空的大彻大悟者。
所以你走吧,若你心中仍觉着我能叨青玄仙子的光,那就替我做件好事,好好解了咱们那个荒唐的道侣之约。”
“只因我,死也不会答应你。”
她说完,转身手一挥,清河会意,即刻化作一片大镜子悬浮半空。
曲陵南一跃而上,正要离去,左律在身后问:“你去哪?”
“我尚有要事。”
“你要找文始真君么?”
左律问,“我帮你可好?”
曲陵南微微一顿,头也不回道:“从今往后,你与文始真君之间的恩仇,莫要再扯上我!”
这夜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但再漫长的夜,亦有完结的时候。
曲陵南一个人回到浮罗峰时。
东方已然破晓,厚厚的云层镶嵌上浓重璀璨的金边,可想而知,片刻之后,红日喷薄而出将是何等绚丽多姿。
鸟鸣轻灵,仙鹤妙曼,晶莹剔透的露珠凝结在叶梢花瓣,远处雾霭升腾,云烟飘渺,仙山云海,各有奇观。
曲陵南忆起自己头一遭踏上浮罗峰时的情境,那会她惊奇地瞪大眼,跑出来见着师傅,第一句话便是咱们莫非成仙了?
在当时她看来,若非成仙,何能到此妙镜。
可若能重来,她宁愿自己从未踏上此处,从未在此地潜心修行,从未在此处凝望过一个男子的背影,从未有朝一日洞悉,所有珍惜的记忆皆开始于一个欺骗的前提。
她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久已未想起的娘亲。
她从小见多了娘亲的疯癫之状,忽而哭泣,忽而嬉笑,忽而喃喃自语,曲陵南虽不至于厌烦,却在她心底早早下定决心,宁死也不做娘亲那样的人。
可突然间,她感到其实自己从未真正去理解过自己的娘亲,从未愿意去深究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若她真有那么痴恋傅季和,又为何带着自己跑入深山,终身都不愿令那男人找到?
傅季和目光短浅,求的不过身外之物,真那么喜欢他,给他便是。
可她娘亲宁可逃走也不愿意。
那是她在脑子清醒时做出的决定,后来她越来越迷糊,越来越沉溺于往日情浓时的回忆,可即便如此,她一直到死都未尝提过一句,让曲陵南带她回去见傅季和。
这是为什么?
曲陵南想起幼时一件事。
那会娘亲摸着自己的脸,反复叮嘱自己,若要同一个男人在一起,务必要三媒六聘,名正言顺。
若无这些,便是再钟意那个男人,也不得委屈自己。
这是她娘唯一一次像个母亲那般嘱咐女儿,只是那会曲陵南还小,不明白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到这一刻踏上浮罗峰,曲陵南才终于明白,娘亲真正想说的是,在女人心底要有比那等欢喜无限,愿为对方而死的情愫还更要紧的东西,比如三媒六聘,比如坦诚相对。
曲陵南垂下头,她满心凄惶,却步履坚定。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自己有多喜欢师傅,喜欢到可以不顾伦理纲常,恨不得将他打昏挟持带走。
可她亦从未如此刻这般坚定地清楚,在有些事情面前,再喜欢也没用。
“师傅。”
曲陵南站在孚琛的洞府外,安静地道,“我有要事禀报,可否出来一见?”
洞门禁制微动,孚琛自内大步而出,他见到曲陵南,微微有些诧异,却一如既往笑容温和,问:“明日便是双修大典了,傻丫头可是想着想着,又舍不得为师?”
“是有些舍不得。”
曲陵南低头道,“所以要来见见。”
“好了,莫要太过伤感,你又不是一去不返了的,”孚琛笑道,“来得正好,为师想来想去,总觉着就这么放你一人去禹余城,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不,连夜给你练了这把法器,你看看可喜欢?”
他手一松,一柄火红长剑悬在半空,剑身较之寻常长剑要短上三寸,剑刃锋利,寒光四溢,却又通体赤红,煞是动人。
“此剑原名赤练剑,是早年为师历练时收到的一件中品法器,原想待你筑基后期再给你做兵器,可没成想你走得这般快,为师连夜改了此剑品级,这才成你能用之物。
来,试试看可顺手?”
曲陵南手一伸,天心功法使出,隔空将长剑纳入掌中,舞了两下,点头道:“很趁手。”
孚琛真心实意地笑了,道:“要不是你太没用,也不用师傅浪费一件法器……”
“师傅。”
曲陵南抬起头,目光炯亮问,“你很怕我在那边有意外?”
孚琛一愣,随即道:“世事难料,多个保障总是好的。”
“你很担忧我?”
曲陵南问,“你生怕我有性命之忧?
所以你才又给我手腕上绑结子,又送我法器使,对吗?”
“别说得好像去赴龙潭虎穴似的,你只是去禹余城。”
“对啊,禹余城乃四大道门正宗之一,那边随便哪个金丹元婴修士都能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师傅,你说,若他们全城追捕我,我便是能靠你所赠的东西逃得了一时,又怎么躲得了一世?”
“你个傻丫头,颠三倒四说什么呢。”
曲陵南轻轻笑了,她柔声问:“师傅,你既然不愿看到我死,为何又一定要送我去双修?”
孚琛笑容一滞,道:“丫头,为师不是与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了许多么?
难不成你还不能明了这片苦心?”
“我原本以为我明了,可后来发现我不明了。”
曲陵南直视他,目光忧伤,“就如我原本以为能看懂这片苦心,后来又发觉,我压根没明白这苦心。”
孚琛重新展开笑容,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
今儿怎么啦?
可是有不顺心之事?
趁着为师还在,说出来师傅替你做主。”
曲陵南点点头,低头道:“有一事,确乎要师傅做主。”
“何事?”
曲陵南直直跪了下去,道:“本派规矩,弟子若要与门派脱离关系,需犯下十恶不赦之大罪,包括弑师、残杀同门、与邪魔外道为伍,祸乱正道等。
时间太过匆促,我一样都没犯下,可除此之外,还有做师傅的亲自将徒弟逐出门派一条。
师傅,请您将我逐出琼华,从今往后,与琼华派再无一丝瓜葛,与师傅你再无一丝干系,是死是生,旦夕祸福由我一人承担,求师傅成全。”
孚琛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道:“你发什么疯?
你心中有怨说出便是,何至于如此?
快快起来,为师当什么也没听见……”
“请师傅逐我出门派!”
曲陵南抬起头,定定看着他,“我不愿当你的徒儿,我不愿做你对付左律的兵器!实话跟您说,左律已知晓你不安好心,我与他结道侣一事已然作罢,我于你已再无用处……”
“你说什么?
!”
孚琛脸色终于一变,一把将她从地上揪了起来,目光凶狠,“你再说一遍?
双修之事如何了?”
曲陵南微微笑了起来,哑声道:“已然作罢。
师傅,没人乐意被人当傻子,我不乐意,左律也不乐意……”
她话音未落,已被孚琛狠狠摔到一旁,脖子上一紧,被孚琛单手卡住抓了起来,只见他瞳孔发红,语气森冷,一字一句问:“你毁了双修大典?”
曲陵南点头。
“你真当我不愿杀你么?
!”
孚琛猛地收紧手指。
忽而,他胸口一疼,低头一看只见一柄通红长剑抵住自己胸膛,正是适才他赠与曲陵南的法器,曲陵南憋红了脸,偏偏一双明眸直直盯着他眨也不眨,目光中尽是忧伤与痛楚,还有心如死灰的绝望。
孚琛心里一惊,手一松,曲陵南摔到地上,一个打滚爬起来,手中的剑一指,仍然指向他胸口。
孚琛深吸几口气,将内心的暴怒压抑下,眸色又渐渐转黑,低头瞧着那柄剑冷笑道:“孽徒,你难不成真要弑师?”
“如果可以,”曲陵南凛然道,“我恨不得宰了你,可你知道我下不了手,一直以来,你凭着的,不就是无论如何我都对你下不了手吗?”
“放肆!”
孚琛喝了一句,又缓和口吻,温和道,“为师适才只是被你气得急了些,你是怎么回事,在哪听到什么谣言,跟师傅说说,莫要再使小孩子脾气……”
“师傅,你一直在骗我,对吧?”
曲陵南强笑道,“从上古冰洞里见着我要收我为徒那会开始,便一直存心要骗我。
青玄功法是假的,师徒缘分是假的,说什么为我好,要给我配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大能修士做道侣,这也是假的,恐怕连你当初救我护我那几次,亦为着日后盘算,舍不得我早早丧命,这才不得不救,对吧?”
孚琛神色一变,盯着她目光锐利,薄唇如刀,冷声道:“当初你立誓拜师,可曾立誓尊师命若天命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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