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幻境中(1/2)
二十七幻境中
对面的小姑娘正在慢慢变化。
她澄明的眸子中变得越发明亮,就如傍晚溪流映着夕阳,撒下点点碎金。
小姑娘换上雪白的道袍,正不耐烦挥着拳头。
她停下动作,定定瞧着前方,慢慢地,她咧嘴一笑,笑得极为欢喜,仿佛将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装入她的笑颜中。
她蹦蹦跳跳跑了过来,穿过曲陵南的身体,忙不迭地奔往她身后。
曲陵南一转头,就见到自己师傅不知何时站在那,脸上是自己习以为常的不耐,张嘴呵斥道:“跑什么?
好好走,你瞧瞧琼华上下,可曾有你这般疯疯癫癫的姑娘?”
曲陵南看着曾经的自己不管不顾扯住师傅的长袖,笑嘻嘻道:
“我才不要像其他女修?”
“为啥我不能跑?”
“分明跑比走快,我见着师傅,心中欢喜,想快些与您亲近,又有何不可?”
疏忽之间,小姑娘再度变化,身段修长,面露欢喜,可两眼却满是哀伤,她手捧灵茶,正目不转睛看着青松下的一个人。
不远处,孚琛长袍当风,飘逸俊美,他手挥长剑,正慢悠悠地转,剑招慵懒,姿态却偏生有说不出的好看。
那里日光金灿,云雾蒸腾,满眼炫目的光晕中,孚琛翩然若仙,令人见之忘俗。
曲陵南看见自己定定地望着师父,随后叹了口气,放下灵茶,默然转身离去。
这是自己经常做的事,仿佛不敢打扰师傅练剑,但只有她自己心底清楚,她怕自己离得太近,会乱了心。
“陵南,你在外,可有好好照料自己?”
曲陵南猛然抬头,却见师傅就在眼前,手里拿着一只紫云飞鹤,托在掌中,低声自语。
他目光凝视纸鹤,眼神中尽是曲陵南从未见过的温柔,声音也并非那等刻意为之的和煦如风,而是带着些许怅然,些许迷惑,又有些哀伤。
她听见孚琛一句句问那只纸鹤:
“陵南,你可有闯祸?
可曾与人随便打架?
有没受伤?”
“杜如风那个臭小子有照看好你么?”
“你可有好好照顾自己?”
曲陵南认得,孚琛手中的紫云飞鹤,乃是当年他闭关之时师徒二人通讯所用。
那时师傅抠门,限她一月只需用五只纸鹤,可她实在想师傅,哪管得了那许多?
每念叨一次师傅,她便放飞一只纸鹤,师傅闭关凝婴那段时期,林林总总,也不知到底放飞了多少只了。
她以为这纸鹤定然如废品一般早被处理,却不曾想,原来师傅好端端收着。
只见孚琛手一松,那紫云飞鹤便飞上半空,姿势妙曼,孚琛凝视那飞旋的纸鹤,喃喃低语道:“陵南,你可曾挂念为师?
可曾挂念我?”
曲陵南脑子轰隆一声,一片空白,她愣愣地瞧着师傅,心底不断回响师傅的这句话,“陵南,你可曾挂念我?”
她从未听师傅以这等语调说过话,如此低徊,如此缠绵。
如此扣人心弦。
只片刻之间,她自心中升腾起无限的酸楚与欢喜,似千万年来仅只期待此时此刻,又似千万年后不可追忆此情此景。
她眼睫毛一眨,脸上突然觉出湿意,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就如多年前,她彼时尚小,一片懵懂,却能在瞧着师傅舞剑时,脑子里响起那首娘亲至死都在低吟的童谣。
曲陵南瞬间明白了什么,又什么也不明白,她感到心脏处满满地皆是感触,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闭上眼又睁开,哑声道:“是,师傅,陵南挂念你。”
“我很挂念你。”
对面的孚琛骤然一惊,提高嗓音问:“谁?”
曲陵南愣怔地望着他。
“陵南?
小南儿,是你么?”
孚琛笑了起来,他缓缓一挥衣袖,一片紫光闪过,那光幕不复存在,站在她跟前的,果然是鲜活的师傅。
“你果真在此,好生顽皮,真的来了也不跟师傅说一声?”
孚琛柔和地看她,朝她招手,道,“过来,傻了么你?”
“怎的下山几日,连师傅都认不出?”
“越大越不听话,小时候分明答应我奉师命若君命。”
“小南儿,过来,师傅很是想你。”
曲陵南点点头,慢慢地,一步步走过去。
“小南儿,你可回来了。”
孚琛笑着伸手抚摸上她的发顶。
“外出这段时日,瞧着怎好像瘦了不少?”
“可曾闯祸?”
曲陵南摇摇头。
孚琛的手轻抚她的脸庞,温言道:“便是闯祸亦不怕,师傅终究护着你。”
曲陵南抬起头,看着孚琛,问:“师傅,我的发带松了,你替我绑可好?”
孚琛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自然可以,你且转身。”
曲陵南转过身,孚琛亲手将她头顶那灰扑扑的发带解下,正待重新系上,却不料曲陵南一个箭步错身而开。
孚琛笑道:“你这猴儿,又想玩什么?”
曲陵南回头看他,忽而满腔辛酸,她眨眨眼,轻声道:“师傅,你可知道,我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你替我亲手绑一次发带。”
“这有何难?
你且过来,为师替你绑上便是。”
曲陵南摇头,微微一笑,拭去眼角泪水,道:“若真个这般容易,我又何须朝思暮想?”
孚琛皱眉看她。
“若我师傅如你这般好说话,我不知会有多欢喜,可惜他不是。”
“我师傅是何等人物。”
曲陵南看着他,目露难过,轻声道:“他是天底下最装模作样,最懒,最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这样的人,怎会亲手为徒儿系发带?”
她话音未落,双手一拉,那灰色发带骤然变长,紧接着,曲陵南一转一收,那发带刹那间将孚琛层层困住。
孚琛怒道:“孽徒,你想犯忤逆大罪么?”
“多谢你成全我一时半会的美梦,可惜若我师傅真个在此,他此刻紫炎刀早已出鞘,又哪会这么多废话。”
曲陵南脚下一跃而起,纵云梯踩上五六步,横空一划,虚空剑诀化作无数小剑疾驰飞去,那孚琛足下躲闪不及,张嘴一吼,光幕瞬间自两边滑行闭合,就在这一瞬间,曲陵南大喝一声,灵力运至剑尖,怦然冒出一串火苗,她用力一掷,火剑夹着空气声呼呼而去,咔嚓一声刺入光幕。
曲陵南双手再一轮转,隔空抓取,竟宛若当日太一圣君左律那般化繁为简,天地万物皆可想抓便抓,想取便取。
只听光幕喀嚓声不断,竟慢慢被曲陵南徒手掰开,她悬于半空,耳听八法,神识广覆,四肢八骸中天生那股古怪气息正如流金点点,慢慢浮上,随即凝结成脉,刹那间冲至灵枢,轰的一声,那三昧真火竟融入其中,由内而外广散开去。
曲陵南手结法诀,虚空剑诀再度出手,此时现出的已不是涵虚真君所传一虚一实两种剑气,而是一道光彩夺目势不可挡的锐剑。
曲陵南手持这柄剑纵身一跃,剑尖直直将光幕劈作两半,那火剑以燎原之势顷刻间没入假孚琛的体内。
曲陵南贴着那个假孚琛,目露痛苦,却咬牙用劲,火剑光芒四溢,火光之中,那假孚琛就如燃尽的蜡烛般节节融没,再也不见踪影。
曲陵南执剑独立,轻声道:“师傅,没人能在我面前假扮你,哪怕我心中幻象亦不行。”
曲陵南抽回剑,一个踉跄倒坐在地,浑身上下便如被人抽空了力气般虚空不已,只有她晓得,才刚见到全是她的妄想,是她愿娘亲安在,是她想师傅待自己与众不同。
可那些终究只是个人所想,与他人无干。
天空中飘下一条灰色发带,曲陵南伸手一接,那发带在她手心依然毫不起色。
曲陵南将发带宝贝似地藏好,慢慢爬起,她抬起头,骤然发觉周遭又变了,她此时正置身一处荒草横生的院落当中,院墙外,隐约有丝竹声传来。
头顶有一弯明月,清辉遍地。
恐怕,这才是“怡情馆”馆主的真面目了。
曲陵南一转头,却见杜如风扑倒在不远处,她忙跑了过去,却见杜如风脸色赤红,浑身抽搐,嘴里发狠地喊:“不是我,不是这样的,不是我。”
曲陵南心知肚明,他定然亦与自己那般掉入古怪阵法当中,诱发出了心底最不可告人的欲望。
“杜师兄,杜如风,杜师兄!”
曲陵南拍拍他的脸颊。
杜如风猛地一把攥紧她的手,忽而慢慢微笑了,喃喃道:“陵南,我再不错了,莫走。”
杜如风自引气入体那天始,师尊便循循善诱告诫他,修士乃元气道真造化自然者也,一切具形皆为幻形,道心坚固,心魔不侵。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他不贪虚名,不好实利,心性淡泊,遵循天意。
他一生中唯一做过最不可对人言的事,也不过是服下一颗“洗灵丹”,佯装天生的变异单灵根。
就连这件事,都是听命师尊而行。
这些年他修为停滞,然他也不多烦恼,他渐渐认识到,修行不为争强好胜,而趋向养生尽年。
杜如风常想,便是来不及金丹结成便寿元耗尽,他亦没什么太遗憾,他这辈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恪守天道,中正和合。
他没什么可怨尤的。
直到被卷入这个厉害的幻象之阵中,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没有心魔,而是那心魔伪装得太普通,普通到他以为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一经催化,忽而成燎原大火,反噬吞没一切。
在那个幻想中,他又一次吞下“洗灵丹”,洗去与变异冰灵根上那个纠缠不休的土灵根。
因为师尊殷切期望,他必须以天资卓著的异灵根者撑起清微门的千年盛誉,创造一个冰灵根弟子的个人传奇。
然后,他看到自己头回杀人的情形。
那是他首度进入上古秘境历练,为了一棵三千年的冰系灵草,他将一名大赤城弟子生生冰封起来,不出片刻,便将他冻僵。
他并不是非要杀那个人不可,他甚至也不是非要那棵灵草不可,但在秘境历练这种残酷的竞争淘汰环境中,他想起他的身份,作为一个清微门内门的精英弟子,他哪怕两手空空出秘境,都不能被一个大赤城弟子从手里抢去东西。
所以他杀人。
接下来,他看见自己带那个名为鹏华的女弟子上琼华。
以他多年历练的眼力,他怎会错过那女修眼中的闪烁与贪婪?
可是文始真君名声太响,几乎被视为太一圣君的后继者。
在可控范畴内,杜如风与清微门掌教,都很乐意给他找点不伤大雅的麻烦。
他当然知道鹏华有所图谋,且图谋不小,他也清楚文始真君似真似假地被蒙骗,但他什么也不说。
整件事,他唯一有些对不住的,只是对曲陵南。
但甚至这种抱歉感亦很无奈,因为有比这种抱歉更重要的职责。
这么多年他总是这样,为门派,为师长,为身为“杜如风”这个人的职责与义务,期许与担当。
可是没人能毫无来处,没人能毫无去处。
“杜如风”如此,“文始真君”亦是如此。
甚至魔修,甚至鬼修,玄武大陆上,任何修行者皆这么活着,活在自己的名号下,活在自己的身份下。
可他没想到,世上还有一种人可以做“陵南”,如此肆意而自在,洒脱而坦荡。
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名为陵南的女孩儿,因为她身上有自己想做,却总是被各种缘由阻挠着没去做的东西。
于是在幻境中,他与陵南出生入死,感情深笃。
他费了很大劲,终究与陵南结成双修道侣,从此二人携手天涯,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可故事不是就此落幕。
后面的事,渐渐地愈演愈不那么快活。
他自幼作为清微门下任掌教被培育,身上永远有甩不掉的职责包袱。
而曲陵南却是自在惯的人,且大小庶务一概不通,别说替他分忧,就是安分修炼都做不到。
他们结成道侣后不出半年,曲陵南便给他惹下无数麻烦祸事,杜如风整日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残局,一回两回尚可,三回四回便苦不堪言,偏生还需对外维持高阶弟子的脸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被连累得烦躁横生,无法潜心闭关。
终于两人争执越来越多,越行越远。
此时有一修行世家的嫡女恋慕自己,情愿奉上家传重宝“玄云丹”一枚,屈尊下嫁他为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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