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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柴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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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满堂宾客,哪个才是她名义上的爹?天道循环,皆有定数,她爹欠她一笔债,旁人可没有。

万不能杀错了。

曲陵南顺了一只外酥内软的点心,躲在一丛繁茂的灌木后头,她小心地用前排牙齿咬下点心,含在嘴里待软乎了再咀嚼咽下。这点心也不知道叫啥名,外皮有好多层薄脆饼皮,内里却包着甜糯的红豆沙,曲陵南吃着觉得不错,她想,看来名义上的爹日子过得好,福享得多,住的宅子够宽敞,没拜女人天地的也睡了不少。

就算死了他也不亏。

此时唢呐鼓乐齐鸣,人群骚动,礼官高喊:“花轿到~”一时间众人皆涌向门前。傅府内外点了无数灯烛,照的明晃晃若白昼,一片刺眼的红中,一台大红花轿稳稳停在门前。

曲陵南猫着腰,仗着身手灵活左拐右拐,借着人群重重望过去,正见一男子一身红衣,姿态潇洒自骏马上一跃而下,他年纪不轻,然剑眉星目,玉面琼鼻,端得是位美郎君。

倘若只是相貌好,倒也罢了,然此人眉梢眼角,举手投足,皆有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之气,将原本七分的容貌撑足了十分,还有二分尚在衣饰装扮上,头戴玉冠,衣角绣样,腰带悬璜,皆是浑然一体,明明富贵满身,却偏偏有说不出的雅致俊逸。

曲陵南皱着小眉头正眼端详此男子,自鬓角脸颊到鼻端发梢,不放过一丝一毫细微末节之处,然后她点点头,确定这个男人就是人称傅半城的傅老爷,名讳上季下和,也即是她名义上的爹。

此光景间却不知为何,曲陵南脑中回想起她娘临终前那几天,昔日的美人躺在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云鬓枯萎纷乱,双颊耸起眼眶深陷,然一双欲说还休的含情目,却仍然捧着一块玉佩又哭又笑。

她说的最多的还是这个男人。

哪怕亲生的孩儿就在跟前,可娘亲满心满眼还是想着这个男人,曲陵南记忆中,就没娘亲抱着她娇宠的情形,就连她偶尔摸着曲陵南的脸,自眉峰摸到嘴角,抖着手,含着泪笑,说道也是这里长得像他,那里长得像他。

每逢这些时候,小姑娘均木着一张小脸,小时还曾想过,有这样的娘还不若做山野间的豹子老虎的孩儿。可渐渐大了,小姑娘却默默忍下了她娘的荒唐。倘连羊羔都晓得跪乳,乌鸦都晓得反哺,娘亲生她养她,她实在没什么好埋怨。

曲陵南甚至想,若早知道娘亲去得这么快,自己一定天天啥也不干,只蹲在她娘跟前仰着脸让她随便瞧随便摸,她爱哭便陪她,她爱笑也陪她。

可惜人死了就是没了,便是真有轮回,那也是另一段缘分,与现世无关。

她娘再爱看,曲陵南也一点都不喜自己这张脸。这张脸长得像傅季和,她知道,她娘常常在她耳朵旁唠叨,听多了,曲陵南越发不待见这个爹。

现如今,这男人距她不超五十尺,这点差距几个纵跃即可扑上去,他今儿个新郎装红彤彤的煞是好看,交领处绣着细密繁复的花样,他脖颈修长,喉结外露,喉结左侧的喉管若隐若现,一刀下去,保管血液飞溅,一命呜呼。

可惜了这身新衣裳,曲陵南想,她自己从未穿过这样的没用又累赘的衣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一年到头,要猎到完整的皮毛才能下山到村子里跟人换点粗布。做身新衣裳不易。

傅季和身上这套似乎造价不低,溅了血只怕不好洗干净,她有点替她爹心疼。

吉时已到,鞭炮噼啪,众人喝彩恭祝声不断,傅季和不停拱手,嘴角上勾,喜色满面。他团团做了个揖,转身接过下人递上的马鞍亲自放在轿子前,笑吟吟地看着喜娘轻拂轿帘,扶着一个身材娇小的新娘颤巍巍出轿。曲陵南不晓得此乃河魏城旧俗,新娘子跨马鞍,意取“平安”二字。

曲陵南看着那位新娘子柔弱无力地靠在喜娘臂膀上,长长的绣群半掩住小巧可怜的绣鞋,体态轻盈,正要跨过马鞍。

她知道时候到了,迅速在怀里掏出四个自己做的烟火,分两个方向朝人群投掷过去,四下巨响火光之下,人群骚动,不知是谁尖声喊了句:“有贼人来犯!”

围观众宾客仆佣顿时慌乱起来,四下逃窜,尖叫不断,曲陵南微微眯眼,抽出小柴刀一跃而上,在一片混乱中扑向当中那个玉树临风一身红衣的男子。

一团一团火红色的光晕令柴刀刀刃流动摄人心魄的绮丽红光,曲陵南在这一瞬间看清了自己的爹那张俊脸,那每每令娘亲摩挲着自己的脸怀想连篇的五官,多少年她无比厌恶这种相类,可今日与这张脸乍然相逢,惊惧愤怒令那张脸扭曲。

曲陵南忽地发现,原来他二人长得也不是那么像。

她的五官描画,明明比眼前这一男子要细致讲究,到底还是像娘亲多点。

曲陵南为此颇为满意,满意到她开始觉着,兴许这位爹,也不是那么需亟待被宰。

也罢,那便劈一刀见点血,也算对娘有个交代。

她一念之间,小柴刀准头便朝下三分,不劈脖颈,改劈胸腔,她自小便于此道熟稔于心,此一刀劈下,只见血不伤筋,力度拿捏得心应手。

谁知半道上突然斜斜伸出来数根绿色藤蔓,稳稳缠住她的刀。曲陵南吃了一惊,用力一抽,那藤蔓却宛若活着一般,越发缠得紧,小柴刀宛若被千斤巨顶压住,哪里抽得动半分?

曲陵南绷着脸转过眼珠子一瞥,瞳孔放大,不知何时,边上红衣红裳的新娘子已然掀了盖头,双手做着奇特的姿态,眼神倨傲,看着她宛如看最低等的蝼蚁。

倘若曲陵南与同龄女子一般自幼长于深闺或浅闺之中,有女性长辈亲自教养,有小姐妹们之间一同玩耍嬉戏,一同比女红比规矩,时不时斗才艺,赛妆容。她兴许会比此时更懂眼前神情倨傲的女子是谁。

这是她名义上的嫡母,且是入了修行门的嫡母。

可惜曲陵南长于山野,疏于教诲,她对这凭空冒出的几条绿藤仅有的反应也不过是皱了皱眉,瞥了眼那新娘子鄙夷且得意的目光,再瞥了眼自己那个爹盯着绿藤喜色中带了敬畏的模样。

她心下疑惑的不是藤蔓怎会无端冒出,而是为何她变出这等戏法如此高兴?

瞧这藤蔓细长柔韧,叶子边缘带了锯齿形状,也不过就是榕树下常见的那种鬼缠藤,他到底稀奇些什么?

曲陵南一念之间,对方已经分出另一条藤蔓悉悉索索朝她面首攻来,曲陵南侧头一避,反手一抄,将那藤蔓抄入手中,她低头瞧了瞧,突然做了件周围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抄起藤蔓,张嘴咬了那玩意一口。

周遭众人原本此时环伺四下,因新娘做法,皆退避一旁,不愿抢了对方的风头,大伙见那小个子刺客居然低头咬了新娘子木系法术变幻而出的藤蔓,不由自主都咦了一声。只听咔嚓一下,那灵活如蛇般的藤蔓居然一口被那小刺客咬断,掉成两截,随后刺客呸呸几下,蓬头垢脸的小家伙狠狠踩了地上的藤蔓两下,抬头平平淡淡地说:“苦的。”

一旁的新郎官傅季和并新娘子均呆楞无语,这一手随即新娘子涨红了脸,怒气上涌,娇声叱道:“放肆,你敢对本仙子不敬!”

曲陵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反问:“你是仙子?你会飞么?”

新娘子怒道:“人人皆知御器飞行需筑基期方能办到,我玄武世界筑基高人皆在各门派内清修,哪能随处可见?兀那小贼,你这是明知故问!”

曲陵南没听懂她前面那些,但听明白了这女的不会飞。她打小爱溜下山在四下十里八村闲逛,看东边打架西边唱戏,对戏台上那些个仙子颇为憧憬。今见这女子一不会飞,二连变出的藤蔓都是苦涩难咽,足见不是什么好人。她眉头紧缩,出言纠正名义上的嫡母道:“戏文里唱的仙子都会飞。你一不会飞,二长得没我娘好看,你是假仙子。”

曲小姑娘又瞧了边上自己的爹一眼,心想他虽注定要捱一刀,可娶了个女骗子,兴许该提点一二。于是她正儿八经对傅季和说了一句:“你上当了。”

此话一出,场上众人脸上都变了颜色,新娘子更是气得两颊胭脂秾丽欲滴,原本曲陵南一下咬断她法术变幻出来的藤蔓,手法怪异令她有些忌惮,这会却全然顾不得了。她扬手一挥,两根粗壮的荆棘藤条顿时破土而出,直直朝曲陵南攻去,藤条上刺头尖利,这是她所修木系入门法术中极为厉害的攻击招数,被缠缚者愈是挣扎,则藤条中的尖刺愈是深入皮肉。

曲陵南侧身一避,藤条却如长了眼般自空中拐了个弯,径直朝她脖子飞来。曲陵南想也不想,柴刀斜劈下去,咔嚓一声,藤条被劈了半边,然断裂之处飞快愈合,藤条瞬间又复活,眨眼之间,已经缠上她的胳膊。曲陵南一声闷哼,胳膊中招的地方,尖刺刺了进去,稍微一动,缠得越紧。

血流了出来。

新娘子冷笑道:“一介凡人,不过仗着几分蛮力也敢来搅和本仙子成婚大典,不知死活的下贱东西!”

曲陵南微一迟疑,另一只胳膊也被如鬼魅般的藤条缠缚上去,瞬间扭到身后,小柴刀落地。新娘子手一挥,那藤条犹如长鞭一鞭挥了上来,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在曲陵南身上狠抽一下。

顿时血肉绽开,一股血腥味伴着剧痛涌上曲陵南的鼻端。

新娘子犹不解气,啪啪几下,左右开弓,藤条狠狠在她身上抽了好几下。血腥味愈发浓重,曲陵南不心疼自己,却莫名其妙地惋惜身上穿的这件男式短袍。为了扮成小子,她特地用一张皮毛与山下的村民换来,穿上身也不过半月,这回可毁了。

叮当一声,她脖子上戴的金色铃铛掉落地上。

这是一对圆滚滚的小铃铛,金光灿灿,咬起来像金子,曲陵南的娘自小给她戴上,寒冬时节衣食无继时也不准她取下拿去换点粮食。

边上的傅季和惊呼一声,声音中带着颤抖问:“你,你是曲兰宸的人?她还在世?不,这绝无可能……”

曲陵南恍惚地想曲兰宸这个名字为何听起来这么熟,她想了会才想起,这是她过世娘亲的名讳,她抬起头看着自己名义上的爹,亲眼目睹这个男人因为吐出曲兰宸这个名字而现出明白无误的惊惧。

她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就如娘到死都念着他一样,其实傅季和也没忘记她娘。

只不过两人挂念对方的方式显然不太一样。

“杀了他,青妹,这小子身上携有曲家妖女凭信,杀了他!”

傅季和失措的声音急迫响起。

这个时候,曲陵南疼出冷汗,视线有些模糊,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这个男人,心忖,原来她爹跟她相像的地方在这里。

其实他说得没错,世间诸多纷扰,都不若一刀下去干脆利落。

只是有些地方似乎不大对劲。

曲陵南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会涌上些许酸涩,她未曾谋面的爹要宰了她,就如她也想一刀劈开他的喉管一样,双方都寻求最快解决事端的方式,没什么不对。

可就在这一刻,小姑娘蓦地想起有一年冬日,大雪遍地,打猎分外艰难。她学猎户挖了陷阱,不曾想第二天便猎到一头雪狼。

母狼低声咆哮,声调焦灼急促,陷阱外,有两头白色小狼无知无惧地刨地,徒劳想救自己的母亲。

她原本张开的弓松了下来,曲陵南不知为何不愿猎杀它们。她转身离开,回到栖居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娘亲摸着玉佩又沉溺于无休止的回忆,忽然生平头一回渴望她娘能将目光从那块玉佩上转回自己这儿。

可惜没有。

就如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渴望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别那么急迫决定要宰了她,至少问一句,你是何人,你与曲兰宸是什么关系。

可惜还是没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情绪若旋风般在她心中越搅越浓,自懂事以来向来平板无波的内在突然间惊涛骇浪汹涌而至。

为什么?

天道不公,有生灵为草芥,有生灵为猛兽,有生灵为冲天巨森,有生灵为卑贱蝼蚁。

无论生为何物,活着便要各尽其分,各安其所,天命难违,无甚可怨。

然此时此刻,她却骤然涌上一种不甘。

为什么天命落到她身上,却失了父母慈爱?

她自幼便饥一餐饱一餐挨了过来,娘亲不发病还会照料一二,犯了糊涂时便由着她自生自灭,五六岁上便不得不满山满野乱钻乱跑,为口吃的殚精竭思无所不为。若不是生来力气大,身手敏捷,命丧猛兽之口不过须臾之事,而山下歹人众多,多少次为偷一个窝窝头,她也险些要被人打死打残。

活下来有多不容易,没人比她更明白。

可问题是,为什么是她要活得不容易?她明明双亲俱全,她爹还是富甲一方的傅半城。

这一瞬间,曲陵南胸中怒意涌出,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积攒了这么多怨怒,似乎自出生以来种种视为理所当然的不公,其实只是压抑而已。

模糊之中,她听见傅季和一叠连声催促新娘子动手;她听见新娘子鄙夷轻笑道杀这么个小贼会脏了自己的手;她听见有人谏言大喜之日不宜见血,不如将她四肢挑断丢野狗岭喂狗;她听见管事的上来圆场打哈哈请众人进府内喜事继续,转头吩咐家丁将自己毁容断足,卖到人贩子那。

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一股强大的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顷刻间冲向紧紧拌着她的藤条那。

她突然感觉藤条开始抖动,藤条上依附的力量像冰雪消融一般,无声无息被那股气流吸走,融汇,渗入皮肉,悄然转化为她自己的力气。

曲陵南猛然睁开眼。她低吼一声,双手顿时挣开,手掌一伸,地上的小柴刀像被吸附一般自动奔向她手中。她张开喉咙,嗓子里发出一声清啸,犹如鹰击长空,双足跃起,以前所未有的高度朝转身离去的傅季和夫妇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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